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忍远去。”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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