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唐丝和林家俊真真实实认得了,家俊的眉间显然还留有少年冲动,英气却不够沉稳。家俊用优雅的法国腔调向唐丝问好,唐丝边笑边对应他,她发音很纯正。顺便还背了一段茶花女的小说,让那年轻公子惊喜无比。当家俊对唐丝笑得有些羞涩时,唐丝仿佛闻到了左岸阳光下的金色气息,飘浮在空气里的全是咖啡豆和牛角面包的香味。那一瞬间,几乎让唐丝重新又跌落在了金贵的梦幻里。
那以后,家俊跟唐丝经常走出望春楼去散步、吃饭,车水马龙的东方市景与他(她)们两人来说依然存在一种游离感。唐丝撑着家俊买给她的“洋伞”那个撞到过唐丝的年轻小伙计福顺还是跟在后边。不过家俊倒也不是完全的洋鬼子,他还是喜欢唐丝穿中国衣裳,头发盘在脑后,几卷弯曲的刘海垂在额前,倒也让她有些妩媚起来了。前些日子,彩云刚清理了身子,知道唐丝找到了好的捐客,就整天缠着她学洋文,也想寻个新时代青年。金枝则告诫唐丝要乘捐客对她还迷恋多刮些钱下来,为将来作打算。
唐丝这时早就晕了头了,哪还会刮钱。现在正轮到她头上别个红艳艳的宝石簪子在姐妹面前晃悠了,红袖的眼睛都快滴出血来。后来林少来得少了,据说是他老爹知道他嫖妓的事后气得不得了,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来,没想到儿子更倔,硬生生几天不沾米饭,饿得唇白脸青的,他娘看不过去了,悄悄把他放出来了。这一来二去,林少又在唐丝那里养了一段辰光。福顺更是天天两头跑,跟前跟后照顾周到,林太太又不时拿些梯已钱出来贴补,倒也让这俩人日子过得舒畅。林少更是将自己的生日宴摆在望春楼里,酒席上扬言要用八台大轿把唐丝风风光光娶进门,一时成了青楼巷子里的美谈。大家都以为又要出“卖油郎”般的天赐良缘了,只有金枝还悄悄嘱咐唐丝要长个心眼儿,别到头来搞个“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春望妈妈倒也由着唐丝去,还跟林少谈过赎生银子的问题,大概要价有点高,林少还在想办法筹。唐丝是吃光用光的主,不像有些存心从良的姑娘,遇上有男人肯要手头又紧些的,也会拿出点私房填数。还是凤仙老成些,烟花故事看得多了,就常劝唐丝:“姑娘要记着啊,您人是自己的,林少纵是对你千般好,你自个儿可也得留条后路咯。想当初你来望春楼的时候可是赤条条空手白人儿来的,就算要走,也得带几个防身钱,别是白来了一趟这儿不是?”
这话唐丝听得多了就显得烦她了,还跟红袖讲凤仙的不是,凑巧让这丫头听见了,今后就再没提过半句。那之后凤仙跟唐丝像是隔了一层,唐丝也觉得脸上过不去了,常拿出些零花给她,她也只是淡淡的。不过唐丝倒底还是怀念起她在巴黎小破旅馆里设计出来的梦想了,硬要林少给她租个小洋房住着,开始林少没答应,后来想想八抬大轿的事情也不大可能了,就通过林太太让唐丝搬进林家产业下的一幢房子住下了。
这一来春望妈妈可不答应了,说是林少玩“仙人跳”不是个事情。就通过凤仙的打探找到了她的住处,带一帮人来要把唐丝拉回去。那天林少正好出远门跟林太走亲戚去了,唐丝看看顶不住,就操起把剪子往她自己心囗扎,真扎出血来了,滴在地上让人看着心颤。春望妈妈没想到她一个西洋荡妇也如此贞烈,怕事情搞大了得罪林家,只得闷闷地回去了,从此再不来找她。福顺那次没跟林少出门,看看自己不方便照顾唐丝的伤,就去望春楼找凤仙帮忙,凤仙咬牙就是不肯,福顺无奈只好自己给唐丝养伤。
唐丝稍微身体好点儿了就用那半生不熟的上海话逗福顺,问他几岁啦,有没有女人啦,想什么时候娶媳妇啦,福顺红着脸,把头低地跟打蔫的公鸡一样。后来熟了,福顺也就给唐丝讲他们江西老家的事情,还给唐丝买糖棒吃,说她名字里边带个“唐”就该多吃糖,把唐丝乐翻了。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把福顺叫走了,到晚上福顺才神色忐忑的回来给唐丝做饭。唐丝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管低着头。唐丝没心机,也就不问他了,她惦记林少还来不及呢。后来两个月都过了,还不见林少的影子,唐丝就再也耐不住了,要福顺去打听下归期,福顺却总是吞吞吐吐的,更加咬着嘴唇不响。唐丝终于看出不对头,就逼着福顺讲,福顺这才道出林少已经回来都一个半月的事情,至于为什么瞒着她,福顺就打死不讲了,只说:“唐小姐,您安心住着吧,林少会过来的,算我求您了。”
唐丝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终于忍不住就自己跑出来了。唐丝也不管什么跟望春楼有什么渊源,马上去找了红袖。
红袖皱着眉头一脸怜悯地望着唐丝道:“哎哟,倒底是西洋女人,就是厉害,你还住得下去啊?”
“倒底出什么事啦?为什么住不下去?”
“你没看报纸啊?”
“我不认中国字。”
“我倒忘记了。林家俊大少爷上次去走亲戚时走出桃花了,人家府上的小姐正好也是从法兰西念书回来的,两个人情投意合,认识不到半月就订婚了,大家都知道,还奇怪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呢。”
唐丝整个人像突然被抽去了血液,全身直愣愣地钉在地上动不了了。红袖看看她脸色不对,怕她背过气去了,连忙叫来了春望妈妈看着她。半晌唐丝才站起来,嘴里蹦出几个字来:“替我请林少爷过来,我要见他。
春望妈妈犹豫了半天,还是挺着胆子让凤仙去林府上叫人。结果来了个林家的下人,交给唐丝一张钱票,传林少的话是:“赎生也好,留用也罢,缘份尽了,就此也该散了。”
唐丝在望春楼呆了几天,面上看起来倒也平常,还是接客,喝洋茶,穿洋装,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只是那支红宝石簪子却始终簪在头上,哪怕是戴个西洋绣花帽也会看到那一根赤金很突兀地戳在外面。有一次凤仙陪唐丝去做衣服,下午这丫头惊恐失色地跑回来,说不好了,路上正巧遇到林少陪未婚妻也来绸庄选料子,唐丝一声不响就拿起裁布台上的剪子冲上去了,结果林少倒是没伤着,反而唐丝左脸上被划了道深长的囗子,血喷得到处都是,要不是福顺用身子护着她,那剪刀怕是就划到唐丝喉咙上了。
这一来,唐丝脸上就留了疤,身价不值钱了。她用上次林家给的那笔“赎生也好,留用也罢”的钱从警局把自己给保释出来。唐丝一回到望春楼。金枝满含着眼泪就把她迎到屋里,两个女子抱头痛哭。金枝边哭还边讲:“妹妹啊,你瞧见了没?早告诉你要长心眼。”唐丝听了突然就冲到楼上去了,左面上那个疤痕看上去惨白惨白的,她跑到望春楼顶上喊了很长很长的一声,那声音能把人心胆都扯破了。
此时远处突然传来吹吹打打的迎亲乐,接着见一个八人抬的大红轿子在望春楼下停住,福顺穿着新郎倌的衣裳朝楼上的唐丝大吼:“唐——小——姐,我用八抬大轿来娶你,行不?”
那轿子红得像最好的胭脂,艳光直射到唐丝脸上。
后记
“娘,你跟我爹怎么认得的呀?”
“路上碰见的。”
“那你怎么就答应嫁给爹呢?”
“因为他答应用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他真干了呀?”
“是的,巧儿,给娘煮咖啡,下午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