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儿子

    做父亲的在家里面很有一家之长的威严。带着一身汗臭味天黑后回到家，他就吆喝着妻儿倒水盛饭，不得有稍稍迟缓。做父亲的喝酒贪杯，醉了后双脚架在桌子上，一口脏话向安静的屋子诉说自己的劳累与委屈。做母亲的和儿子们坐在灯下，纳鞋底的纳鞋底，写作业的写作业，大气也不敢出。做父亲的喜欢问别人是不是，而且不太能容忍别人回答不是。

    做父亲的问儿子：“我一双手糊五张嘴，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是不是？”

    儿子们都抬起惊愕的眼睛，齐声回答“是”

    做父亲的就骂其中一个儿子，每餐吃的东西不少，但是块头就是长不高大。

    被骂的是兄长，他心里明白父亲的心思。这个贫困的家需要他强壮的体魄，肩要能挑手要能提。可是，他始终那么瘦弱矮小。瘦弱矮小的他干不了山里人的活，闲书倒是读了不少，方圆几十里的村寨，他都去借书读过。他的眼睛读近视了，走不了夜路。做父亲的不止一次告诉大家，他最失望的儿子就是他。

    这个儿子过得很不快活，小小年纪额头上爬上了皱纹。

    可是，正是这个儿子，偏偏考上了大学。为他送行的酒席上，这村那寨的很多人，喝着自家酿造的米酒，说了很多恭维父亲的话。做大儿子的，一直在留意父亲的表情，他发现父亲回头看他一眼了，那看他的那眼神里，含着一种叫他很幸福的慈祥和赞赏。

    做父亲的年轻的时候，在外边跑惯了，但是有了这个负担沉重的家庭后，他一直在煤窑里做扒爬工，扒了煤炭而后爬着把煤炭拖出来。做母亲的每天都要洗衣服，每次洗衣服，那一圆盆水就倒在家门口，很多年后，那家门前的土壤，几尺深的地方，都是黑色的。父亲送儿子去火车站。儿子登上火车的刹那，一路沉默着一声不吭的父亲，喊了儿子的学名，叫他一路小心。做儿子的在火车上，鼻子酸酸的，但是强忍了眼泪。

    做儿子的在学校里，学会了自己养活自己。二弟牛高马大的，跟着父亲劳作，比父亲挣的钱还多。家里装了电话后，做儿子的有空就给家里电话，但每次接的都是母亲。某一次是父亲接了，做儿子的竟然怔怔地，好一会才出声。父亲的嗓门还是那么粗，但是间或会咳一两声嗽，然后是狠狠吐痰的声音。做父亲的问儿子：“我老了，是不是？”做儿子的声音就哽咽了，他把电话轻轻挂上了，他第一次没有回答父亲“是”

    家里以前从没打电话过来的，但是那次突然打来了。打电话的是弟弟，他告诉哥哥，父亲送到市医院去了，已经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得的是胸膜炎，可能还有别的病，到现在还没有查清。做哥哥的半天愣着不说话，弟弟说了好多话，自觉无趣，就挂了电话。做哥哥的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图书馆查资料，查到好几个民间偏方，比如用车前草和三白叶煨水喝。做儿子的和父亲通电话时，很耐心的告诉父亲怎么去找草药，并且告诉他这只是辅助性的，不要舍不得钱，在医院该用的一定要用。做儿子的觉得，现在和父亲说话，已经没有以前的敬畏与惧怕，两人站在同一个高度了。

    做儿子的性格孤僻，但是还是有女孩子看上他了。他跟女孩提起过父亲，他说那次和父亲在田里干活，父亲从田埂上跨进田里的时候，一根钢丝扎进了他的脚板，做父亲的只呻吟了一声，而后咬紧牙拔出钢丝，用点草药简单止住血后，又把脚伸进了泥田女孩不相信，但是做儿子的自言自语：我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

    做儿子的写一手好文章，但是从来没有提及父亲。女孩喜欢他的文才，要和他谈恋爱，做儿子的憨憨笑着问女孩：我有什么值得你爱呢？到现在，她和他都还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