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黑沉沉沉入心底，灵魂如缺氧的鱼，漂浮在灯影晃荡的河。外边没有犬吠，几时起开始没有犬吠？离开村庄如此遥远。水里游的鱼爬上了岸。他发现自己长了两条腿，它们从脑袋处延长，细细地延长，然后又分成五股细细延长。他进化成了蝌蚪，气喘喘匍匐着仰望，仰望的高度，是进化成一只青蛙。没有这么狰狞可怖的面孔，但存在征服了一切假设与怀疑。

    此刻，寒冬。他无法休眠。砖头水泥的三面墙，比任何坚硬的诗句更强势，无法掩藏，无法逃奔，他囚禁在属于自己的洞穴。修长的前腿末端，夹紧燃烧的阳jù，可是再没有激情。思想阳痿了，烟雾是自卑的，缭绕如斯，飘飞不到高处。夜如此静，如只猫潜伏在墙头，他们对峙，他们谁也不愿打扰对方。可是他无法逃遁，在回头的刹那，他发现后面是面僵硬的墙，另一个歪脖子男人，猥琐而悲愤、懦弱而绝望地，匍匐等待那儿，背朝着他，仍旧从肩膀掮过脑袋，模糊的脸上是干尸的笑。他自问没有欠债，而那人偏偏害怕他走开。我是在饮酒吗？我身上没有钱？他是这里的店家？

    无聊的人！多么卑鄙！他朝他吼叫，叫声成了这城市最优美的犬吠，原来那只狗藏在的喉咙里，它心里憋闷得慌，或者它有了愤怒。狗是夜的守护神，也是张口敢咬人的家伙。于是，他恨自己不如狗。于是，他愤愤然起身，从一个匍匐的姿态，直挺挺站起来，举了一个木器就往他砸。碎了一地的噪音，碎了这混沌的夜。

    一只猫真的从窗口跳了下去。

    破碎之后，是尘埃落定的缄默。缄默后听到女人低低的哭泣。

    女人靠在门口，一只手捂了半边流泪的脸，细长惨白的脖颈扭曲着，肩膀不住战栗。外边的风吹进来，把女人的黑发吹散，水草一样柔顺而杂乱。女人的泪，不该在这个时候流。望着一地的玻璃碎片，望着这个哭泣的女人，他只好再望着窗外凄冷的夜。破碎的无法再复原，他告诉自己只好舍弃。把容易扎伤别人的碎片，收集起来，找个坑儿埋掉。

    他清扫碎片，动作笨拙。女人安静地打开窗帘，把寒冷的北风放进来。然后，女人去厨房烧饭，女人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是无声无息的。他把自己深陷在沙发里，再把长而蓬乱的头发，披散在眼前。他在看女人忙碌，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她，只有一道鲜红的影子。女人叫他吃饭的时候，替他将手中的烟拿走，那动作是多么温柔。他木讷地坐到桌子前，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趴在他的背上，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他只是狠狠咽了口唾沫，然后去给女人盛饭。女人每碗饭都是他盛的，只是粮食不是他种的，也不是他的劳动兑换来的。女人正哭着，胸脯上挂着的手机便响了，女人放开了他，喂了几声恩了几句，便披了衣服要出去。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今晚她会回来，但是会很晚，回来会有一身的酒味。女人会偎依在他怀里入睡，把不再香醇的酒气匀称地吐在他的鼻翼。很多晚上都是这样的。他的女人从来不在外边过夜，她说没有他的温度，她无法度过漫漫长夜。

    今晚，女人走到门口，回头对他说：你不用等我了，我今晚不会回来。

    好几年前，女人是个漂亮的女孩，十八九岁。她在一所大学附近做事，她的男朋友在这所大学读书。男的承诺以后会娶她的，她等待着他毕业，在一所简陋的房子里等。男孩子上完课就会来，女人站在阳台上，挥舞着小手里的红绸绢，朝他高大的身影喊叫。很多个无聊苦闷的日子，他会把她当初写的日记，摊开来一页接一页看。那时候，女人多么幸福。可是，他出现的时候，女人醉倒在街头。女人拉住他搀扶她的手，紧紧地不放开。女人失恋了，大学里的男孩子不要她了。

    女人爱上了他。她要他原谅她他来不及出现的那段。女人说爱他，爱他的老实憨厚，爱他的痴情。女人知道他很丑陋，也知道他没有本事，但是她用她温软的身体，告诉他她是爱他的。可是，女人不知道，他除了窝囊，还会吃醋。女人在他面前毫不顾忌地回味，那段美好的爱情。女人不知道，他很会幻想，他是一个写诗的脑子有毛病的人。

    女人去外边做事，他坐在房子里等她，只在房子里等，虽然房子外有个阳台。女人说今晚不回来的，但是半夜还是回来了。他不由在黑暗里苦笑。他想跟女人说话，他觉得心里积累了很多块垒，他要抛弃隐晦的诗歌形式，选择这种直接倾诉。他说：雪儿，你知道吗？今天我独自去了公园，一个算命的瞎子拦住了我，说要给我算命，你说我会相信他的话吗？他说我今年克妻，会克死你呢。女人睡得这么熟，依偎在他的怀里，玫瑰一样鲜红的嘴唇里，吐出匀称的不再香醇的酒味。

    女人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就做饭，等饭菜做好了，走到那面墙前。她发现那镜子已经没有了，嘟囔着抱怨。而后，女人，翻出那块圆镜，以前男朋友送的那块，她还保留着的那块，认真地化起妆来。他坐在床头，静静地观察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化好妆后，又像十八九那么漂亮了。女人挎上了背包，拉开门要出去。他突然大声喊：“老婆，你回来！”女人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回过头来，说：“我赶时间，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女人以为，他又会像以前那样，问她一连茬问题，她以为他昨天晚上郁闷，是因为他又在吃醋。女人回过头，很快地走出门去。在门关上的一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认为自己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