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的记忆

    回首，只一眼，心便碎成一地闪烁的玻璃，凌乱，清冷。

    八戒说：回忆就是五庄观里的人参果，总让人制不住馋虫翻腾而囫囵吞咽，却又未必能尝出个什么滋味来；可就算是吃得不快活，我也宁愿再等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如若有缘，不求那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要一万年后也能铭记着三生三世的种种因果。

    曾经不相信这是八戒说的话，正如曾经不相信泪水。本以为，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可烟灰缸满得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听见一句歌词：永远不分的离去。

    八戒又说：你的世界只有你，当你受伤的时候，没人能救你。

    被大圣推倒的果树在观世音的甘泉下“枝青果出”菩萨的法力总能让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但也仅限于解决非凡间之事。人间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从来就不是天庭的神佛们所赐与，期待普渡众生远不如自渡来得实在。仙佛的架子总是太大，明知凡尘水深火热也不会自降身份主动上门。成佛成仙之前，古道热肠义赴水火；修成正果后，倒是该出手时也不见出手了。如果不是那泼猴（当然，后来还有我）在蟠桃会上那么一闹，天庭也许永远都在焚香煮酒琴棋炼丹，一片风花雪月歌舞升平的景象吧。

    八十一难后再次回到天庭的时候，净坛使者的使命也只是“教汝净坛”可以坐享一个“有受用的品级”整日享受那所谓甘露醍醐般的馨香之气而不用再多管闲事了。

    可我不愿接受佛祖的安排，我不再是英俊潇洒的天篷元帅，也不愿做那什么净坛使者。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到广寒宫外偷偷地看一眼，然后回到高老庄陪着我的翠兰慢慢老去。

    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场盛宴，天庭的律条在我的面前显得那么无趣。嫦娥在我的醉眼里风姿绰约，让我的爱慕如酒意倾泻。广袖轻舒时，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想，我懂得你的冷艳你的圣洁，还有你全部的寂寞。

    为你，我弃了那天篷的银甲。为你，我挑战那天条的森严。我拉着你的裙角，诉说我的倾慕，却无法驱散你眼神里深邃的寂寞。冷也罢，怨也罢，得也罢，失也罢，我却不悔这一刻自我的真实。无情是神佛的冰冷，神想让我能悟，其实神的世界再悟也就一个空字。八万里路云和月，十年功名尘与土，如果真能悟了，斗战胜佛倒不如回花果山做个猴王爽快。而我，只想做一个人。如果这也是一种罪，便让我回到坚实的大地吧。

    在群仙大惊失色一片哗然的时候，纠察灵官把我押解到玉帝王母的面前。所有的审问都是多余的，就算面对斩立决的判处，我也没有一丝怯意。看着他们那变色扭曲的脸，我大笑，你们能控制也只是肉身罢了。在太白金星的斡旋下，我被贬出天关。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早不稀罕那无情的天宫了。

    为你，天律都破了，还怕投胎成猪身么？

    从此喜欢长睡，只为在梦里再见你曼妙的身影。

    也许，那短短的相遇是你的梦魇，可你知道吗，它是我心里永不止息的波浪。

    如果没有那除了念咒什么也不会的奶油小僧，如果没有那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火眼金睛的石猴，我的幸福生活也就不会被打乱了。

    我自在福陵山云栈洞持斋把素，过着自家的快活日子。白天种种地，晚上望望月亮，闲时练练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风平浪静地一直延续下去，却不料，那日竟遇见了踏青的高家三小姐翠兰。

    那一刻，我不可挽回地陷入记忆。烙印般的一颦一笑一一重现，只一瞥，我便痛苦地闭上眼睛。小姐你可知道，树林里有一只丑陋的猪在流着属于一百年前的泪——而我，已不是当年那英俊的天篷了！

    宁愿相信你就是仙娥转世，我化作一个黑胖汉，进了高老庄。

    三年。我们终于相守了三年。

    如果不是幸福得忘了一切，如果不是快乐得忘了酒的厉害，我们也许可以一直相守到老。

    那天，我现出了人身猪面的模样。从此，丈人只觉得我的丑头怪脑坏了高家的名声，却再也记不起先前对我的喜欢来。想当初，我到了高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曾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早出晚归才换得他府上穿锦戴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不想末了却以一句“妖怪”来寻人把我打发！可我这妖怪从来就没害过谁呀，长得丑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如果你也觉得我是一个讨厌的妖怪，我可以马上就回我的云栈洞去。可你却总在家人和我之间徘徊。在打退无数个道人法师的胡搅蛮缠后，我只好把你放在后院，等待你最后的决定。

    分手的日子终于到了，在你还没拿定主意的时候，那只猴子来了。

    既然你无法选择，那么我离开吧。

    那天，在大哭大笑里，我和猴子醉得一塌糊涂。我们为什么都逃不开菩萨的安排呢！

    可是西行的路上，我的身影总是迟疑不决。在无数个夜里，我的眼睛被露水潮湿。

    静静地听八戒说了很久。

    见我不作声，八戒不再说下去，轻轻地问：高老庄还在么？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看着慢慢飘落的白色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