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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三把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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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越重。

    藏花不敢动。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一定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刀,一定就会立刻砍了下来。

    以静制动,本就是武功的最高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胜负。

    浓雾迷漫,风声瑟瑟,天地问充满了肃杀之意。

    柔柔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已听不见了,大地间只剩下忍者和藏花有节奏的呼吸声。

    越来越重。

    “静”的对峙,实在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固为“静”比“动”还要难。

    “动”你可以看得见,你可以随时预防。

    “静”却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

    ——谁也无法预测忍者这“迎凤一刀斩”的第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在这残秋酷寒的夜里,藏花已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双眼依然闪着妖异之光,甚至连刀尖部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缕寒风,直袭藏花的脸上。她眼睛眨了眨。

    眼眨,刀也动。

    忍者轻喝一声,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斩而下。

    这一刀看来平平淡淡的,但是却很快,快到今人无法感觉它在动。

    快到很平淡。

    这一刀实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却带有武术之精华,临敌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已全部包涵在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红,满身衣服也已被他身体内所发出的真力,鼓动得振振有声。

    这一刀,已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迎凤一刀斩”真的能无敌于天下?

    刀凤来到时,藏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铁箱子已飞出迎向刀锋。

    “哨”的一声,火花四射。

    铁箱子竟然被斩裂开了。

    火花一起,逼人的杀气就消失了。

    铁箱子一裂,刀口竟崩开一个缺口。

    火花一失,藏花的人就已翻至忍者的背后,双手凝力,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声,忍者向前扑倒,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色,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藏花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汗水却已从她的额头流下。

    她的双手竟已有血丝沁出,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已裂开的铁箱子。

    藏花没有动,她只眼睁睁地看着铁箱子被忍者拿去。

    “这是伊贺独创的‘无悔术’。”忍者大笑。“轻拍者,一个对时必死无疑,你刚刚那么用力,最多活不过两个时辰。”

    藏花的嘴唇已困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情感,却有着一丝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声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处。

    离别钩当然也已随他而去。

    天地间只剩下藏花。

    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似乎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

    大地凄凉,浓雾依旧迷漫。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阵洞萧的声音。

    七

    寒风吹着。

    浓雾迷漫的溪水上,那一点亮光逐渐明亮。

    不是灯光,是炉光。

    炉火在舟上,洞萧声也来自舟上。

    一叶孤舟,一个小小的红泥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而坐在船头的一个老人。

    青斗笠、棕蓑衣,满头自发如雪,他正专心地吹着洞萧。

    带声低沉、凄凉。

    风中夹带着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来自炉火上的瓷罐。

    炉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支洞萧。

    萧声哀怨。

    对这舟上的老人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已将死?

    听见萧声,本来不动的藏花忽然动了,她转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萧声停止。”你要干什么?”

    “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吹萧,我一个人站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无情漫漫的一夜。”

    老人没有开口,萧声却又响起,轻舟已慢慢地靠了过去。

    炉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这是茶?”藏花已坐上舟。“还是药,”“是茶。”老人淡淡他说。“是药。”

    老人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接着说:“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有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我却知道,一定要苦尽才会有余甘。”

    老人抬头,看着她,逐渐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也都有了笑意。

    一种经过风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为什么?”

    “因为世上的各式各样苦茶,我部已尝过了。”

    这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他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问得好。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年纪轻的人,当然还不太明白。

    藏花接过已斟满昔茶的杯子。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杯子虽粗却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会结束得很快?

    昔茶已喝干,人是否已将死“有句话我若说出,”藏花笑着说“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说吧!”

    “我已是个快要死的人。”

    “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已开始在等死。”

    “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准备赶我下船,”“既然让你上了,又何必赶你下呢?”老人的话充满了哲理。

    “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藏花说:“死在你面前。”

    “我看见过人生,也看见过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这是实话。”老人说,”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藏花大惊。”为什么?”

    “因为你遇见了无十三。”

    “无十三?”藏花问:“无十三是谁?”

    “我。”

    “你?”藏花又问:“遇见你,我就不会死?”

    “是的。”老人的声音很冷淡。”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听见这句话,藏花笑了。

    “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你只看见我的伤。”藏花看看自己的双手。”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哦?”

    “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来自遥远的地方,毒已在骨头里。”

    “哦?”老人没有表情。

    “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连一个都没有?”

    “或许有一个人。”藏花望着凄迷的河面。

    “谁?”

    藏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来。“这个人绝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固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昔茶?”藏花说:“你要我赔给你?”

    “赔不起。”老人拨弄着炭火。”你赔不起。”

    藏花想大笑,却已笑不出,她忽然发觉手指和脚尖都已开始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什么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他说:”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开的散。”

    “五麻散?”藏花说:“这不是华伦的秘方吗?华伦死后,就失传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六年的工夫,总算成功了。”

    在说这句话时,老人迟暮的眼中竞仿佛有了泪光。

    “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不答,目光却又变为冷冷的。“像这样的一杯茶,你能赔得起?”

    “我赔不起,”她苦笑。”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一杯什么样的茶,说什么也绝不会喝下去。”

    “只可惜你现在已经喝下去了。”

    藏花只有苦笑。

    “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真的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皮匣。

    八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固为人手常年的磨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地打开了这个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色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这十三把刀来对付你。”老人一脸严肃。

    “这么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会痛的。”藏花想笑却笑得很僵硬。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她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嘴巴还能动。

    她正在看这十三把刀,她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地流动,炉火己渐渐微弱,雾仍浓。

    老人拈起一柄狭长的刀。

    九寸长的刀,宽只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肉。”老人抓起她的手。

    “你手上这些肉已经开始腐烂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这一把刀对付你。”老人又拈起一柄钩镰般的刀。“用这把刀撕开你的血肉。”

    “然后呢?”

    老人放下如钩镰的刀,又选了一把刀。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肉,把你骨肉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根都挖出来。”

    这老人既想割开藏花的血肉,又要将骨头挫开,她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着那十三把刀。

    老人却凝视她。

    “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藏花抬头望着他。

    “就困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不错。”老人说:“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种毒性至极的毒,也只有东流小人才会用的。”老人注视她的手。“无悔术?真亏那些小矮人想得出这种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藏花双眼直射老人。”

    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园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谁?”

    “一个人。”老人望向浓雾深处。”一个很老很老的老朋友。”

    “这个人是谁?”

    “老人总是很容易忘记事情的。”老人说:“我已忘了他是谁。”

    这是句谎话。

    藏花知道,却也不拆穿。她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她只淡淡地问“他要你来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救呢?”

    在藏花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脑,她的心。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想。”

    九

    藏花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骨头。

    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天亮了,浓雾也散了。

    多日不见的白雪,又开始飘了。

    天黑了。

    白雪依旧下着。

    梅花瓣上已覆盖了一层雪。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总有美丽的一面。

    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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