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这条巷子她在夜里走惯了。她不怕什么，确实不怕，每次下夜班，她从这条巷子里走过的时候，步子迈得总是那么慢，缓缓的，像一阵柔柔的夜风徐徐地吹过一片草地。她的两只大大的、长着很长睫毛的眼睛扑闪着，只瞅前面的路。她仿佛是一条任流动的河水推着漂去的小船儿，轻松自如地走着，裙裾在下面轻轻地摆，而她的两只小巧的手握在一起，很随便地放在前面。几盏昏暗的路灯像几颗发红的柿子挂在灯杆上，照着这条窄窄的，长长的，而且寂静的小巷。她记着在第三盏路灯的下面，她曾救过一个找不到家，蹲在灯杆下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她把他领回家去。那时，她是个和小男孩一样大的小女孩。后来，那个小男孩不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他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搬走呢？她曾站在路灯下想过这个问题，想得很淡，也想得很模糊。

    现在她长大了，在上班；在用她挣来的钱和奶奶过着清苦的日子。然而她习惯了，就像她在夜里走惯了这条狭窄的巷子一样。她不喜欢华丽的服饰，总爱穿她那条白地蓝花的裙子。她穿着它，顶着那几盏昏暗的路灯，从这条巷子里走过。夜风轻轻地拂动她的那个裙子，像一朵夜来香，开了。是呵，她不喜欢虚玄的东西，心里也像这寂静冷清的巷子，平静，没有涟漪，没有波澜。于是，每个夜班回来，她就那样地走，手自然地握在一起，两眼淡淡的、平静地看着前面的路，扑闪的睫毛像两片青青的小草护着两泊平静的湖水。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路灯一点点拉长，又一点点地斩短。当她走到最里边的一盏路灯下面，她看见那扇紧闭着的、涂着黑漆的院门。那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安宁和温暖。那里住着一个俊秀的、年轻的姑娘和一个驼背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她清静惯了，也清苦惯了。她喜欢她和奶奶住着的那个破旧的院落；喜欢那扇涂着黑漆的院门；喜欢门前那条窄窄的，长长的，寂静的巷子。她甚至喜欢巷子里那几盏昏暗的路灯。她用自己轻轻的，缓缓的，匀称的脚步声敲打着它们，仿佛做着她小时最喜欢做的游戏。

    每个夜班回来，她都是一个人在这条巷子里走过的。她惯了，甚至害怕有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来扰乱她。她不愿意看到另一条影子在路灯下晃动，她觉得这样就失掉她独自走过巷子时的清静的感觉。

    但是有一天夜里，当她走进巷子的时候，在路的另一边，她的后面，有一个影子游进来，跟她一样缓缓地走着。她没有慌，没有害怕，她只是觉着这个影子不该闯进来。她还是那样稳稳地走她的路。她的那双平底皮鞋在路面上发出匀称、轻微的声音。她的眼睛扑闪着，看着前面，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地拉长，又一点点地缩短。她走到最里边那盏路灯的灯杆下，站一站。抬头看看那个发红的“柿子”就推开那扇紧闭着的，涂着黑漆的大门。

    这样，这条巷子里，有许多个夜里，是有两条影子一前一后地游过的。她知道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影子。但是，她不怕什么。她走她自己的路，平底皮鞋踩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像这条已经沉睡的小巷的轻轻的鼻息。她的心依然是平静的，她甚至一点儿也没去想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瞅着前面的路，两只手搭在一起，轻轻地自然地放在前面。

    然而，在一个夜里，那个后面的影子突然游到她的背后来，声音嘶哑而低沉地喝道：“站住！跟我走！”

    她听见了，确实听见了。但是，她没有停下，也没有跑起来。她的两片红红的嘴唇依然闭着，稳稳地走她的路。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昏暗的灯光一点点地拉长，又一点点地缩短

    一把刀子从后面压在她的肩上。

    “你知道我跟你多少天了吗？”那个影子发出狞笑的声音说。

    她不回答他，也不看压在肩上的刀子。她走着，裙裾在下面摆动着，两条腿迈着匀称的步子。平底皮鞋敲打着路面，发生轻微的声音。她看见了前面那盏路灯，她想起来在那儿她曾救过一个大哭的、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

    “你知道我跟着你。你知道！可你为什么不报案？！”

    她不回答，依然走着，巷子还是窄窄的，路灯还是像几颗发红的柿子。水泥路面上有的地方已经破损了，上面浮着一层沙子，扫去一层，就又脱落一层，仿佛永远也不会脱净。她的平底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的是很零碎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喊起来？！你为什么不逃？！你为什么不吓得发抖？！”那个声音愤怒起来。而她没有一点恐慌，仿佛像过去一样，还是她一个人走在这条巷子里。她看见了最里边的那盏路灯了，看见了那根稍稍有些弯曲的灯杆。她仍然像每个晚上那样，朝着那个灯杆走去，她知道灯杆下面有一扇紧闭着的，涂着黑漆的大门。

    那把刀使劲地在她肩上压一下，那个影子的声音嘶哑地叫道：“你喊呵！你抖呵！你回头害怕地瞅着我来求饶呵？”

    她的眼睛扑闪几下，眨动的睫毛像一片无忧的小草。她的步了照样那么轻轻地迈着，她想起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平底皮鞋朝前滑动着，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敲打出有节奏的“橐橐”声，像一首催着巷子沉睡的曲子。她觉得很快活，她觉得这巷子里又发生了一个让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

    后面的影子忽然停下来。那把刀子从她的肩上划过，在空间停顿了一刹那“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它在地上跳了几下就不动了，银白的刀面被昏暗的路灯照着，显出哀伤的神色来。那个影子也停顿了一下，猛然发疯般地朝着走来的方向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歇欺底里地哭起来。那哭声越哭越远，渐渐地被这条寂静的巷子吞没，也渐渐地在她的心上消没了

    (小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