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剧

    那一年，沟外闹开了鬼子，沟里闹开了狼。

    虽然听说鬼子杀人放火祸害女人，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都干得出来，可总归不是亲眼见，连那炮声也是远远地响在天边，九道沟山高林密沟深，人们好象不信仗会打到这疙瘩来，依然安心过着平静的苦日子。至于狼人们更不怕，九道沟有一个好猎手，就是黑丫爹。

    刘黑丫家祖辈都是猎狼高手，家里铺的盖的穿的都是狼皮。黑丫爷猎狼最多，可他却踩在了自己亲手下的兽夹子上，先是断了腿，几个月后又没了命。祸不单行，紧跟着黑丫娘也难产而死。人们说这是报应，山猫野兽也是性命。黑丫爹信这话，可他还要杀狼，为爹和女人报仇。

    这晚狼群又来了。在阵阵狼嚎里，黑丫爹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光，他不顾黑丫的哭求，提着火枪走了出去。走出去黑丫爹就再没回来，外边只传回一阵枪响、一阵狼嚎。清晨，黑丫和乡亲们在村后找到了三只死狼，在后梁下的一棵老榆树下又找到了另一只死狼，是一只母狼，饱涨的奶子上染着鲜红的血迹，两眼大大地睁着，母狼旁边，躺着满脸是血的黑丫爹，黑丫爹身旁还躺着一杆炸裂的老枪。

    没了爷，没了娘，又没了爹，黑丫一家只剩下了黑丫孤苦伶仃一个人。

    报应，又是报应！乡亲们感叹着，帮着黑丫料理爹的后事。可是埋葬了黑丫爹，却找不见了黑丫。乡亲们四处寻找吆唤，直到惨白的日头快落山时，密林深处才走出了黑丫，她已哭干了泪，神情木然，怀里却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乡亲们吃一惊，说你打哪掏弄到的，这是一只狼羔子呀！

    原来埋葬了爹，黑丫就上了后山。她也不知要向哪里去，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无依无靠，她要去找爷找爹，找她亲亲的娘。她忘记了林中有狼，茫茫然在密林中走着、走着在密林深处，黑丫发现了一只跌跌爬爬走过来的幼兽，她想也没想就把它抱了起来——如果不是碰上它，黑丫不知自己会走到哪里去。那只幼兽在黑丫怀里嗷嗷叫着，狠命吸吮她的手指，它的肚子仅剩了一掐掐儿。黑丫这才想到要回家给这小东西弄些吃的，她觉得它比自己还可怜。

    大伙都说黑丫抱回了一只狼羔，可黑丫一口咬定它是一只狗崽，她紧紧抱着它，不肯让任何人伤害它，她无法把一个比她还要柔弱的生命同那种凶残的食肉动物联系起来。

    失去了爹，黑丫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有了崽儿，她又有了活下去的意义——崽儿需要她，黑丫成了崽儿的依靠，崽儿也成了黑丫的寄托。她做高粱米粥、玉米面糊糊，喂完了崽儿自己才吃。下地做活时她带上它，夜里就让它和自己睡在一起。早上，黑丫常常让崽儿舔醒，看着它那可爱的小眼睛，黑丫就忍不住跟它说话，说自己想娘想爹想爷爷，崽儿就懂事地为她舔去泪花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仍不时有鬼子杀人放火的消息传进来，可那还是象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倒是黑丫的崽儿让九道沟人越来越难以容忍了。

    尽管黑丫还坚持说崽儿是一只狗，可心里头她也有些怀疑，因为崽儿已出落的嘴脸象狼、叫声象狼，而且尾巴耷拉着，耳朵支棱着。可是黑丫不愿意承认崽儿是一只狼，这段日子崽儿和她日夜相伴形影不离，以成了她的亲人一般。有天深夜，黑丫被崽儿的狂啸声吵醒，只见崽儿正凶猛地想门外扑咬。她起来扒着门缝就着星光一看，有一个黑影正在仓皇逃走。黑丫想崽儿就真是一只狼，也不是一条凶残的狼，它是那么温顺听话，连一只小鸡都没伤害过。

    但人们认定狼就是狼，是狼就会伤人，他们逼着黑丫把狼赶走，否则就要打死它。尽管黑丫百般难舍，她还是不得不把崽儿领进后山林子深处，告诉它别再回去了，她知道崽儿听得懂她的话。这一夜黑丫没着没落的，一大早开门一看，崽儿就伏在门口，门槛上还撂着一只野兔。黑丫又喜又惊，头一回跟崽儿气恼起来，因为那只身上带血的野兔让她终于相信崽儿是条狼。她使劲拍打崽儿，崽儿伏在黑丫脚下，象做了错事的孩子。

    这时二锁气嘘嘘跑来，说村人要来打死这只狼。黑丫急忙领着崽儿往后山跑，跑一阵又抄起一根柴棍高高举起，对着崽儿做着凶相，驱赶喝骂。崽儿依然不肯走，只是不解而又委屈地望着黑丫。黑丫的棍子终于落到崽儿身上，崽儿痛叫着跳开。黑丫闭上眼，怕崽儿看到她的泪。崽儿逃不远便站住，依然回头冲黑丫吱吱叫，象在认错、哭求。黑丫狠下心，又抄起了石头。

    黑丫一石头接一石头，一直把崽儿赶上山，赶入林，赶入山林深处，最后叫了一声：“崽儿你别回来了！”然后便捂着脸跑下了山。

    炮声已经很近了，有时还能听到枪声，鬼子杀人放火灭屯子的消息也不断传来。不久，听说不足五十里的黄旗镇也已住上了鬼子兵，九道沟人这才惊慌不安起来。尽管还在闹狼，单人们已经顾不上去理会了，比狼更可怕更凶残的是鬼子。这时，黑丫跟二锁订了婚，她已经十六了，算得大闺女了，何况家里是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外边是兵荒马乱的世道。

    二锁家开始操办喜事。二锁出山到黄旗镇去买红纸红布粉胭脂，当晚没回来，第二天还没回来。黑丫像二锁娘一样焦急不安。几天后传回一个消息：二锁让日本人当游击队的探子给抓起来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还不见二锁的影。这天黑丫又到亲人的坟前求告一阵，忽听东山梁很近地响起了枪声。黑丫连忙往回走，到村头正碰见几个人从村头跑过来。这几个人都是庄稼人打扮，手里却提着大刀快枪。黑丫害怕，转身要跑，头前那个提短枪的黑脸汉子唤住了她：“妹子先慢走，看见有两个人跑过去了么？”黑丫摇头，另一个半大老头又上前和气地说：“闺女甭怕，我们是游击队，正追一个鬼子头跟一个二鬼子，知道你就告诉我们！”黑丫还是摇头，那几个人就追过去了。

    黑丫跑回去，进屋心里还咚咚跳。先前就听说这片山里有游击队，游击队专杀鬼子二鬼子，黑丫只当那些人都是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没想到却是这么平平常常。那么鬼子又会是些啥样的人呢？黑丫正寻死着，忽听外边有些响动，她要出去看看，不想刚一开门就立时尖叫起来——墙角的一堆秸草后钻出一个人来，衣服上还沾有血迹。

    “别叫，叫就打死你！”那人惊恐凶恶地低喝着，用手枪把黑丫推到屋子里。黑丫吓得紧闭上嘴，哆嗦成一团。那人惊魂不定地打量一下屋里，见没别的人，又向外望望听听，方才定定神，缓了声说：“妹子别怕，我们是落难之人，你刚才看见有人拿枪追过去了吗？”黑丫点点头，仗胆偷看了一眼，见这人是个黄脸汉子，长相不凶，心里也稍定了一些。那人又问清黑丫家没别人，就让黑丫给做饭，然后又到门外轻声吆唤：“太君，太君，出来吧”

    随着叫声，秸草后又爬出个人来。这是个个子不高唇留小胡子的男人，脚下穿着黑皮靴子，一身黄衣分外刺眼，他盯着黑丫跟黄脸汉子咕噜了两句听不懂的鬼话。黑丫忽然明白了，这两人就是被游击队追赶的鬼子头和二鬼子！她吓得眼也瓷了，身子也木了，气都喘不出了。

    二鬼子把鬼子头扶到炕上休息，又过来拍拍黑丫的肩说：“妹子别怕，太君是好人，是给你们送好日子来了，快去给太君做饭吧！”

    黑丫出去抱柴，二鬼子就在门口拿枪瞭着她。她想跑，可两腿却软绵绵没一丝力气，她想喊，叫游击队快回来，可嗓子却象塞着团棉花。烧着火，黑丫尽力定下心神，偷眼看了一下鬼子头，见他并非想象中那样青面獠牙凶神恶煞，黑丫想，杀人放火赶坏事的也许不是这个鬼子，她想要是求求他们，二锁也许能早些给放出来。

    黑丫端上的是小米饭，这是他能端出的最好的饭食，平常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鬼子头和二鬼子象是饿坏了，一阵狼吞虎咽，半小锅米饭就见了底。吃完了，鬼子头还竖树大拇指，夸黑丫大大的好。这时天也快黑了，二鬼子就向黑丫打听去往黄旗镇怎么走，黑丫就趁机壮壮胆，求他们把二锁放回来。二鬼子阴阳怪气问二锁是她什么人，黑丫含羞低声说是自己男人。二鬼子嘻嘻笑着说还没过门儿吧，又跟鬼子头咕噜一阵，然后对黑丫说：“太君说了，你要能给我们带路，到了镇上他就下令放回你的男人！”黑丫连连点头。二鬼子又说：“你把我们领上山找着道儿就行，太君一高兴，回去就放了你男人，太君要是一生气，说杀咔嚓就杀了”

    黑丫强仗着胆儿把鬼子领上了山。这会天已黑透了，还是老阴天，连颗星星都找不到。黑丫心里不做主，停下脚告诉他们说，顺着这条山道搭过梁去，到柳匠营往东一拐就到黄旗镇，她求他们千万把二锁放回来。二鬼子却说天黑岔道多，让她再送一程，否则回去晚了，二锁兴许已没了命。为了能让二锁回来，黑丫只得战战惊惊又带他们往老林子里走。

    林子里传出了狼叫，黑丫说什么也迈不开步了。二鬼子又说：“妹子，看你也是个好心人，就送佛送到西吧，把我们送到黄旗镇，接上你的男人一块回来！”说着他抓住了黑丫的手。黑丫忽觉身上发毛头发乍，身边这两个人好象随时都会变成吃人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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