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怀疑,见襄荷仍旧笑盈盈看着他,便赶紧把十文钱塞到襄荷手里,拿着膏药火烧火燎地就要走,像是生怕襄荷反悔又让他加钱似的。
“张爷爷等等,”襄荷却叫住了他,“您说的那个谢小神医是什么人啊?医术很好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篾器张一听这话,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着襄荷,老脸仿佛一朵盛放的菊花:“那是,谢小神医医术好着呢,跟你爹这江湖郎中可不一样,人家是有真本事!香烛铺子孙家媳妇儿产后惊了风,人都抽抽了,荣生堂的大夫眼瞅着没辙,结果你猜怎么着?人谢小神医一剂药就把人救回来了!”
说完这话,似乎没看到兰郎中愈发黑如锅底的脸,篾器张又道:“人谢小神医不仅医术好,人品更是好啊!不收诊费,只收药钱,若是碰上让谢小神医有兴趣的疑难杂症,连药钱也给免了!”说着这话,他还拿眼瞥了一眼兰郎中,显然还在为方才兰郎中加价的话耿耿于怀。
襄荷也算了解他这死抠门的性子,心里虽没怎么生气,但倒底还是有些为自己老爹鸣不平。兰郎中虽说医术平平,但为人却没话说,诊费药费已经是最低,平日熟客都赞他厚道,但如今冒出一个更“厚道”的,厚道到连诊费都不收的“神医”来,这些人便都一股脑儿地跑去那边了,虽说是人之常情,但也着实让人气闷。
而且听篾器张那话,这个“谢小神医”不像是个缺钱的,倒像是专门来磨练医术的,不然怎么会大方到如此地步,加上神医前面还加了个“小”字,想必这人年纪不大,莫不是杏林世家的子弟来体验生活的?
那人要磨练医术免费给人看病,襄荷自然管不着,可他要一直这么下去的话,兰郎中这生意也别想做了。
看着自家老爹郁闷的样子,襄荷只得自告奋勇,朝兰郎中道:“爹,我去街尾看看啊!”说着便钻进人流,仗着人小身短,一晃眼就不见了人影。
街尾处同样人头攒动,襄荷好不容易才挤到街尾,来到胡饼摊老板口中“神医”摆摊的绸缎庄前,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传说中的神医,别说神医了,连神医摊子上的布幌子都看不到。
原因无他:人太多了!
帽儿街人虽多,但多到像这样水泄不通的地步,襄荷以往还从未见过。只见一大群人乌压压地围成一个圆,将绸缎庄门口全给堵死,有想进绸缎庄挑选布料的客人都进不去。
襄荷看到绸缎庄掌柜被挤在人群里,一脸欲哭无泪,想恨又不敢恨的模样。
襄荷仔细打量人群,发现这些人中许多的确是面有病色,这些人中男女老幼都有,但更多的却是面色红润,起码从面色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的年轻女子。
襄荷想起胡饼摊老板的那句“人家长得好”,也就对这现象不足为奇。醉翁之意不在酒,花痴古已有之,且大周风气开放,这些年轻女子的目的自然心照不宣。
只是这人这么多,她连那神医衣角都看不到,还怎么打探“敌情”啊?
无奈,襄荷袖子一撸,仗着人小身短,泥鳅一样在人群中硬挤起来。
挤得发髻也乱了,衣服也皱了,方方挤到摊子跟前的时候,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襄荷整个儿被推了出去,小身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正正好转到摊子跟前。
襄荷抬头,就看到摊子后端坐的,一身墨色衣衫的人影。
青丝如瀑,眉如画妩,唇齿似呷春风,微微一吐,便到了百花深处。
襄荷只觉眼前花都开了。
☆、第26章平生恨
襄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貌比花娇。
恍惚间好像前世第一次去牡丹园,终于亲眼得见那传说中的天香国色,才体会到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从此才知道何谓绝色倾城。
再不是别人口中的绝色,而是眼见的真实。
“万安,摊前可是有人?”
耳边忽听到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像是粗粝的磨砂纸互相摩挲,虽然声音低沉,但却不免有些刺耳。
襄荷瞪大了眼。
这声音分明就是从眼前那少年口中发出。他身姿笔直,并没有望向她所在的位置,只是眉头微蹙,轻声问着身旁的老者,但即便刻意放低了声音,却仍旧掩饰不住残破的嗓子。
襄荷这才看到,他眼上竟还蒙着一束白绫。脑海中突然想起张爱玲,张爱玲曾说,她平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有刺,三恨红楼梦未完。
海棠重瓣叠萼,花色姝丽,惜其无香;桂花香飘十里,芬芳馥郁,型色却无殊处。这世间,即便是草木,也不能将全部的好处都占了,更遑论人。
万安是个看上去约六七十岁的老者,他守在少年身旁,背微微佝偻着,正用油纸捆扎药包,听到少年的话望向摊前,一眼便看到那倒在地上,发髻衣衫散乱,一脸呆愣地望着少年的小女孩。
如果此刻倒地的是个妙龄女子,他定然会蹙起眉头,说不得还要言语讥讽一般,非得将人讥讽地面红耳赤掩面而逃才罢休。这倒不是因为他天性刻薄,而是自从来到这闹市摆摊,同样的戏码已经重演了无数次,还有许多明明身体康健,却佯作生病来求医的,白白浪费他家主人的时间不说,遇上歪缠不清的,还得费上好一番功夫纠缠。
如此一来,任他脾气再好也无法再忍,再说他的脾气向来算不上好,再加上主人的默许,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扮起了黑脸。
但此刻倒地的不过是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娃娃,看样子是被人群挤出来的。
他瞅了瞅她的脸,觉着有些面熟,但也并未多想,只是应了少年一声,走到摊前便要扶那女孩儿起来。
万安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时,襄荷才猛地发觉自己竟看着那少年发了许久的呆,小脸登时爆红,自个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拍着衣服上的沾的泥土努力让自己仪容整齐一些,一边朝万安道:“谢谢爷爷,我没事!”
她生得出色,又是六七岁正可爱的年纪,围观众人见她年纪小小,却如二八少女一般满面绯红,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整理仪容,不由发出善意的讪笑,有人便不住地说谢小神医魅力无边,连六七岁的女娃娃都被迷倒了。
万安见状,风干橘子皮一样的老脸上也扯出一抹笑来。他摸摸襄荷头顶,声音并不如何温柔,但话里却很是关切:“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去找你爹娘去罢,这处人多,小心踩踏到你。”
那声音落在耳中稍显尖利,仿佛掐着嗓子说话一般,与少年低沉微哑的嗓音倒是两个极端,不过,都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襄荷看了一眼那端坐着的少年。
他似乎没有听到四周的嘈杂,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摊子后,腰部以下被铺着白布的摊子遮挡住,连眼睛也被白绫遮住,只看得到挺得笔直的上身,和一张清冷无波的面庞。
即便端坐不动,即便没有一丝笑容,也让人看着欢喜。就像远处观花,即便不能触碰,不能据为己有,只是看看也觉得赏心悦目。
听到万安的话,她拍拍脑袋,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打探敌情”的任务。
四周一瞅,只见摊子边上除了目盲少年和万安,还有两个穿着捕快衣服的男子,其余尽是来看诊或是凑热闹的人。
传说中的“谢小神医”呢?根据听来的描述,这谢小神医年纪不大,长相出色,在人群中应该很好找才是,但襄荷却没瞅见符合条件的。唯一比较符合的,却是那眼蒙白绫的少年,但襄荷却首先便把他给排除了。
只听说过算命的瞎子,却没听说过治病的瞎子,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一个瞎子又怎么“望”?
正疑惑呢,便见摊子前一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苦着脸道:“谢小神医快给我看看,我这腰和膝盖可都疼了许久了,荣生堂的大夫说我这是肾脏虚弱,开了许多补肾的药,我可我吃了许多天,却半点没见好啊!”
男子一手揉着腰,一手撑在摊子上,而他那番话,赫然便是朝着那蒙着白绫的黑衣少年。
这下,襄荷彻底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有些结巴地朝身边的万安道:“爷、爷爷……我能站这儿看一会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