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原来这威远侯的姨婆,竟是靖国公府的赵老太君——这位赵老太君,是先端贤皇后娘娘的亲娘,当今太子殿下的亲外婆,一向以口舌无忌著称,连当今圣德帝面对这毒舌丈母娘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至于先端贤皇后,虽说吉光的年纪小,但曾通读大周年鉴的她倒也多少知道一些那位贤后的事。先端贤皇后嫁给当今时,当今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据说夫妻二人感情极好,不想王妃命薄,不幸因难产亡故了。而那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的小皇孙,不知怎么就入了先帝爷的眼,给抱去身边抚养不说,连圣德帝也因此得先帝爷的眷顾,最后竟出人意料地从众虎视眈眈的兄弟手里夺得皇位。许是感念亡妻,圣德帝登基后,便追封了赵氏为后,且立誓终身不再立后。
此是别话。且说那周湛和钟离疏一边说着些叫吉光这会儿仍听不大明白的话,一边便缓缓来到了清水阁中。周湛把人请进大堂时,吉光差点就要下意识地跟了进去,也幸亏她及时从眼角看到威远侯的那位从者从容往那门边上一站,她这才醒悟过来,忙也学着那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规规矩矩在门外站好。
只是,和王府里的规矩不同,此人却并不是面朝着庭院而立,而是侧身站在门边上。且王府的规矩,侍立时要敛手垂首而立,双眼只能看着脚前一尺以内的地方。而此人却高抬着下巴,两眼直视着前方,那腰背骄傲地挺直着——却是和沉默等人的恭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矜持自傲。
吉光看了不由就是一阵眨眼,不自觉地便学着那人挺起脊背。
这时,就听得已经和周湛一同坐在堂上聊着天的威远侯忽然叫道:“阿樟,你来演示一下。”
就只见那个叫阿樟的侍者忽地脚跟一碰,仿佛行军礼似地,只僵直着脊背一颔首,便转身进了大堂。
才刚吉光只顾着打量那人了,一时倒是没注意堂上的动静,这会有心好奇想知道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碍于规矩叫她没办法回头去看,只得遗憾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却不想转眼就听到周湛在堂上叫道:“吉光,你也进来学着。”
吉光不由就是两眼一亮,却是顾不得那廊上廊下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竟下意识地学着那阿樟将脚跟一碰,一个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进了大堂。
偏她原就穿着一身利落的箭袖,这般学着阿樟行礼,倒是别有一番英武之气,直看得周湛的桃花眼一眯,心头忽地就又冒出一个主意,便冲着阿樟那边挥了挥手,命吉光过去。
吉光几乎都不要他吩咐,那双眼就早已经好奇地盯在了那个叫阿樟的中年侍者身上。
这会儿,阿樟正站在一张茶几前,仿佛是在泡茶的模样。他那一板一眼的动作,却和以前她所看过的沉默等人的动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沉默等人做这些活计时,是利落中带着恭顺;而此人的一举手一投足,则带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感,就仿佛他的工作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工作,而他本人,竟不是伺候人的侍者,而是个虽落魄却有着不屈灵魂的王侯一般。
顿时,吉光便对此人的风度生出一股倾慕之心。
见吉光那般认真地观察着阿樟的动作,周湛便开口对钟离疏道:“你家阿樟可收学徒?”
正看着阿樟泡着咖啡的钟离疏一怔,“什么?”扭头问道。
“说实话,我对你家阿樟这套英式还是法式来着的派头也很是心怡,瞧,”周湛一指那全神贯注的吉光,“我这小子好像也挺感兴趣的,不如叫你家阿樟收她为徒,如何?”
钟离疏不由眯着那习惯了海风的眼,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周湛斜签着身子,撑着那椅子扶手笑道:“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钟离疏的眉不由就是一挑。打这孩子十岁起,他就只相信他做的事,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打你十岁后,这嘴里就从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的手里接过那咖啡,评判道。
“不,”周湛忽然以法语对钟离疏说了这么一个字,又以汉语笑道,“你说错了,应该说,我打七岁后,就再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手里接过那咖啡,抬头望着他笑道:“阿樟,我家小吉光就拜托你喽。”
☆、第六十五章·男孩女孩
第六十五章·男孩女孩
和吉光这半调子小厮不一样,人家阿樟可是正而八经执着役的管事,每日要做的事不知凡几,哪有功夫陪着这景王殿下胡闹。因此,听着这所谓的“拜师收徒”,不管那位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只当这是一句戏言,只彬彬有礼地向着王爷谦恭却不失庄重的一礼,便端着那咖啡壶退了下去。
见周湛碰了个软钉子,钟离疏不由以拳遮在鼻下一阵闷笑,道:“你还真是不死心,想拐阿樟拐不到,竟打起这收徒弟的主意来。不过,阿樟跟着我也就罢了,反正我们整日都在海上,难得上岸。你就不同了,若是叫这小家伙学了一身的西番礼仪,不定就得叫人参你一本‘数典忘祖’什么的了。”
周湛一合扇子,“这四个字,明明是御史台的人参你的。至于我嘛,最多不过参我个‘荒唐胡闹’。不过,”他忽地伸过扇子去一捅钟离疏的胳膊,“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老爷子下发那折子是个什么意思。”
不等钟离疏答话,他又冷笑道,“想当年,大周立朝之初,能以短短十数年就恢复元气,凭的就是世祖爷那百家争鸣、海纳百川的大气象,可如今呢?说起来一个个口口声声‘我朝乃泱泱大国’,偏没人愿意睁眼去看一看那日进千里的西番。再这么下去,不定哪天就叫那些‘粗鄙蛮夷’赶上咱这‘泱泱大国’了。我就不信,这道理连我都懂,老爷子他竟会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他不过又是在玩那套制衡……”
“老七。”钟离疏忽地从咖啡杯上抬眼看向他。
周湛住了口,看着钟离疏眨了一会儿眼,才懒懒一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过是白操心罢了。说起来,只要你那船行能按期给我送来红利,其他的关我屁事。天掉下来总有你们这些高个子顶着,怎么也砸不着我。”
看着眼前这浑身惫赖,仿佛全无一点利害的少年,钟离疏不由就忆起六年前的往事来。
那时他也不过是才十六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他那败家父亲所欠下的巨额债务所累,他不得不变卖最后一点祖产,打算组建船队下海去闯一闯那海盗横行的西番,不想在筹措资金时竟四处碰壁。那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帮他的,便是当时才年仅十岁的景王。而,虽说景王三岁就开了府,可府内的经济来往,其实一直都是掌控在别人手中的。当时后宫的老太后已经初现糊涂症状,经有心人一挑拨,便只当是景王年幼受骗,作主要替景王撤回投资,那景王却是一阵撒泼打滚嚎哭耍赖,非要坚持着不肯撤资,最终闹得太后没法子,只得依了他。
却是谁都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这凶险艰难的西番航道,竟真被这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的威远侯给打通了。如今说起此事,外人都说景王打小就有根金手指,随便胡闹都能开发出条金光灿灿的航道,更多的人则以为,当时景王之所以会参与此事,是受了钟离疏的蛊惑,只有当事人钟离疏自己知道,这件事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当年才刚十岁的周湛主动找上他时,就曾开门见山跟他明说,他虽愿意出钱,那钱却没那么容易就能从景王府里拿出来。于是二人这才配合着演了那么一出戏,最终不仅叫钟离疏如愿拿到投资,也叫圣德帝终于得知,后宫里竟有人将手伸进景王府,且还把持了王府的所有收益。那以后,虽说因景王年幼,府里的事仍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但至少再没人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往他身边伸手了。
想着这古灵精怪的景王远不是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不堪,钟离疏摇头一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军人,不想也不愿意掺和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倒是你,肚子里七弯八绕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见周湛嘻笑着要开口,钟离疏的眼一眯,挥手道:“少给我装腔作势,说正经的。”
若是别人,不定就被他这威严的气势所带动了,周湛却只是眨了眨眼。不过,虽说他仍斜签着身子不正经地靠坐在那椅子里,倒也没再敷衍钟离疏,直言道:“你常年不在京里,所以你不知道,你家阿樟的名头,如今可是一点都不比你这威远侯差呢。不说别的,单他所执的那套西番礼仪,就叫人耳目一新。特别是那些文人墨客,都说他这一套,远比咱大周那些仆役们卑躬屈膝的模样更值得人高看一眼,连文昌公都曾赞誉阿樟是‘虽执贱业却不减风骨’。也因此,坊间那些介绍西番风情的书,才会一时盛行。咱这京城的人,都爱个新奇新鲜,偏你家阿樟跟你又不能长久留在京里,我倒是很乐意领着个‘小阿樟’去四处炫耀一番。也好叫朝中那些说西番‘满目皆蛮夷’的人知道,人家西番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礼仪规矩和知识传承,别一个个总是自说自话地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一直旁观着的吉光这才知道,那看着仿佛一身军人气息的阿樟行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军队里的规矩,而是远在大海另一边的西番那边的礼仪。
见吉光的眼几乎都粘在了阿樟身上,周湛便笑道:“我这里伺候的人多着呢,不如叫你家阿樟休息一下,顺便也好叫他教一教他这小徒弟,如何?”
说着,他不待阿樟那正经的主子爷钟离疏答话,就吩咐着吉光道:“你好好招待你师傅。”
吉光看看阿樟,不禁一阵茫然。今儿才是她第一天当差,她哪里知道该怎么招待她的这个“师傅”。
不过,好在门外还有沉默等人。见他们退出来,沉默便示意着吉光将阿樟领到东厢房里坐下。只是,二人坐下后,难免相互一阵大眼瞪小眼,一时却是谁都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