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在一旁,我知道他是从钟粹宫用过膳才来的,当下亲自注了杯茶水供他漱口。皇帝温和看着我道,“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
我笑道,“茶这么个入口的雅物,若差粗使丫鬟呈上,皇上必然嫌弃,要怪罪臣妾伺候不周的。”
皇帝点头笑着,柔声哄我道,“朕是怕你端茶倒水的不免要劳碌一番,当着你宫里的奴才,自然要表现一下对你的疼爱。”
正逢王提乾奏禀,内阁诸臣有要事求见的时候,皇帝已挪步至西稍间与我下棋。皇帝听得通传,心中没来由便是一阵烦躁,也并未起身,只是略略抬头,居高冷眼望了他一眼,复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兼之阁内无一丝杂声,皇帝落子的声音反而响亮极了。半晌无语,王提乾直憋得一张脸通红。他不敢似平常人心情烦躁时,来回踱着步子,复又躬身朝着皇帝小声的嗫嚅道,“皇上...皇上...”
皇帝似是有什么烦心事涌上心头,也不去理他,只是将茶碗一搁,怔怔瞧着外头出神。见他在一旁闭目凝了凝神,我故意露了个破绽,待棋声落下之际,皇帝回过神来,当即落子断了我后方一大片。我只得哭丧着脸作惨笑状,一连串地抽噎悔个不休。每每此时,他总在旁啜一杯茶,静静地欣赏我的苦闷。我想他此刻的愉快程度,大略和猎狗追逐一只野兔相仿。我终于遗憾的道,“皇上英明神武,臣妾输了。”
皇帝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场面话来恭维朕。”
我急忙起身道,“还望皇上以国事为重。”
见皇帝轻轻将茶杯哂在一旁,原以为他要起身与诸王大臣议政。却不想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还与我谈笑道,“你且坐下。”说着又道,“与你下棋总是有趣,你我二人旗鼓相当,因此赢你有种侥胜的喜悦,很是酣畅。”
我也笑道,“众所周知,姚姐姐的棋术可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好。”
皇帝摇头道,“正是因为她棋术高超,朕自知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与她下棋才少了许多欢乐,甚至连与之争锋的兴趣都没有了。届时在旁悠闲的啜一口茶,静静地欣赏朕的苦闷之人,便是她了。”
我面露羞涩的微笑道,“是啊,有的时候凌绝于顶,别人只有望其项背的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我朝内阁只有票拟和批红制度,也就是在奏折上写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由皇帝预览朱笔批示方可转交六部办理。没有朱批的奏折百官们是不会执行的,就连内阁首辅赵楠星这样的权臣,也要小心地跟皇帝跟前的大太监王提乾维持好关系,其他的辅臣更自不必提。王提乾见皇帝不去理会他,已知这态度颇为不善。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默默将奏折小心的呈上,当即取了皇帝“身体不畅”的旨意,对外只报皇帝受了风寒,午睡犹未起身。
我捡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的跟前,“这是萱淑女的小厨房现做的桂花糕,皇上尝尝如何?”
皇帝咬了一口,犹豫再三,还是吐了出来道。我蹙眉道,“皇上可是因为前日的立春家宴,迁怒于萱淑女。”
皇帝却摆摆手道,“太甜了,朕不喜欢吃甜的。”
我嫣然一笑,“以往臣妾给皇上的糕点比这还要甜上几分。”
皇帝专情的注视着我道,“那是因为是你的心意,朕岂可辜负了。”说着又道,“朕知道以往都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朕哪里舍得驳了你的面子。”
我惊讶的道,“皇上连这都知道?”
皇帝却淡淡一笑,“朕不吃甜的已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宫中的厨师们岂会不知。每次你送来的糕点中都和进了枣泥和枣糖,因此颜色要比其他宫人送来的更深一些,更甜一些。”说着回头扫了一眼王提乾,道,“朕就算借给宫里的奴才几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放糖的。”
王提乾忙应了声“不敢”,又说道,“前几日有内监呈上的茶水凉了几分,便被皇上斥责了一番。”
皇帝又雍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喜欢吃甜的,别人也要和你一样。”
我羞红了脸道,“原来皇上一直在将就臣妾。”说着又趁机道,“既然皇上爱屋及乌,对后宫的姐妹也应该雨露均沾才是,多去其她姐妹的宫中坐坐。臣妾见前几日新入宫的庄选侍很是贤惠。”说着又道,“只不过太后好像有些不喜欢她。”
皇帝拈了颗棋子含在手心掂量着,似在回忆着什么,徐徐道,“朕都忘了她多大了,似乎有十六七岁,也有可能是十四五岁。”说着又草草看了一眼奏折,颇为厌烦的道?,“庄选侍的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朕与她实在说不上话,更别说太后了。女人三从四德固然是好,可太没有立场,过于懦弱也不可取。朕每次去她都要问朕穿哪件一衣服好看,来取悦朕。事无巨细,都要朕来替她拿主意。若是日后用她来主持后宫,事事都遵从丈夫,势必是败家之兆。”说着又道,“也难怪太后不喜欢她。”
说罢又拉着我的手道,“庄选侍那性子,虽然不让朕满意,到底也是强求不得。更烦恼的是,朕还要似兄长那般,事事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道理。朕在朝堂上与内阁大臣讲足了道理,踏入后宫还要不厌其烦的哄着她,换做哪个男人都会厌恶的。”
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还有静贵人,朕方才从钟粹宫出来,静贵人平时是个挺爽朗的人,不知为何见了朕总是喜欢端着了。用膳的时候就喜欢讲一堆规矩的话,絮叨到连朕多吃一盅酒都要拦着。”说着又道,“朕其实对于她亲自下厨的举动是怜惜的,可用个膳,还要讲大道理,自然而然就不讨朕喜了。朕夸她的手艺又精进了,后厨的事以后就让下人去做吧!她却说侍奉夫君,是自己的本分,怎么会觉得累呢?其实朕只要她说一句‘为朕做这些事儿很开心’就够了,不必说那么多规规矩矩的话。”
皇帝对静贵人的所为颇有微词,只教她务必养好身体,就离开了钟粹宫。静姐姐应下了并且诚惶诚恐的谢了恩。我想她心里定不是滋味,却也已经是她在宫里能得到皇帝最接近于关心的话语了。
皇帝坐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双拳撑于膝盖上紧紧攥住,我隐隐察觉此事不会这么简单。果见皇帝又道,“朕自登基以来便得到了周家的鼎立之助,朕也自觉没有愧对周家的地方。周铮现在是朕的户部尚书,朕还赐了他一处精美的府邸,其妹周静现也是朕的贵人了,可是他们还是不满足。”说着又道,“前些日子朕的密探来报,周铮罔顾国法,竟然私自买卖茶叶,将福建绝好的信阳毛尖搭在税银的护送路上,一路北上,借此谋取暴利。”说着皇帝平视我一眼,眼中尽是些愠怒之色,“你可知周家的财产有多少,周府将金银全部熔炼成冬瓜的形状,使之成为难以携带的沉重。据京城里的流言道,有贼入了周府的门,竟然一个金银财宝都带不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周铮不与朕同德同心,反而处处结党营私,叫朕怎么能忍。”
我见他说话间,目光不离奏折,索性取过折子奉上,“臣妾见皇上烦忧,可是因为这折子?还是打开看一看吧。”
皇帝掩饰性的轻咳两声,也不伸手来接,只道,“我朝的文臣武将向来甚少和睦,外有武将御敌,内有阁臣辅国。内阁不掌军队,没有军队的支持再强势也翻不了天的,这也是朕的治国基础。”
我一愣,旋即意识到皇帝心中所忧之事,多半与军队有关。我打开折子瞥了眼道,“是户部尚书周铮和四川道监察御史林汝翥的联名奏折。”
见皇帝拈起茶盖,轻轻一扫碗中的茶沫,道,“朕就算不看折子,也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几日五军大都督张鹏鸣上书归家养老,内阁拟让工部主事万燝接替五军大都督一职,户部尚书周铮及林汝翥强烈推荐,朕不得不斟酌再三。”说着又不免补充一句,“朕知道人心靠不住,但权利和地位,则是通过算计和博弈可以得到的东西。现在,他们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竟敢染指军务!”
我也忧心的道,“五军都督府独立于内阁、六部和北镇抚司的管辖,大都督一职更是皇上的心腹。五军都督府可谓掌控着全京城的安危。若是把京城周边各地的军权一并交由内阁,这实在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皇上又常读史书,唐玄宗和安禄山的故事历历在目,怎会不知其中的厉害。”
果见皇帝眼色肃穆的道,“是啊,如果万燝想要造反,他只要一声令下,紫禁城片刻之间就会沦陷。”
只见皇帝又道,“其实这朝堂与下棋无异,不能无争,只是这争的范围有大有小。遍观朝堂上的诸臣,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搏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甚至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可是这次他们相争的范围,已经超出了朕的忍耐范围。”
皇帝像是不由自主的思虑起来,倒竖着眉头道,“进士出身者都流向京城,依附于内阁诸党。官场上,出身决定地位,因而朝廷里的京官向来轻视地方官。所以那些派往州、县的举人、监生,都想调入京城做官,因此也不免巴结内阁的大臣。这不仅仅是级别的问题,而是圈子的问题。”说着又略微沉色道,“所以朕初登基时,就提拔了周铮和魏忠贤,为了就是打破党争这个禁锢的圈子。”说着又悠悠叹了口气?,“如今党争愈演愈恶,朕须得杀鸡儆猴才是,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才是。”
我微微举眸道,“看来皇上心中早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坦然一笑,“你哥哥周嘉谟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反对的道,“后妃干政,不可避免的就会外戚专权。诸如汉朝时期的吕后,但凡是后宫干政者,几乎都免不了重用娘家人来巩固权力。皇上要调哥哥入京,不免惹得前朝和太后猜疑。”说着又极力的推辞道,“还望皇上三思。”
皇帝却道,“你是不是怕哥哥被内阁所轻视?朕已经晋指挥佥事周嘉漠为福建布政使。这样他布政司的地位与六部的地位就变平等了。”说着又朝我解释道,“布政使在品级上等同于侍郎,按察司与都察院并重,与都御史地位也是一样的,这两司从来不被视为外官。因此依你哥哥现在的身份,不比万燝差到哪里去。召你哥哥入京,也算是合情合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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