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一望,便嗅见了一片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舅舅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有……莫非不止我一个有这毛病么?”
“他自己也闻不了花香,你们没见这寺里半朵花都没有吗?”
林子外头忽然传来了小青不带半点好气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便见着先前的小沙弥早已换了个打扮,不知何时长出来的头发乱糟糟束成了个马尾,背后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满脸的不高兴,怎么看都是个打算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穆羡鱼不由无奈轻笑,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冲着那只明明一脸泪痕还要赌气的小蛇妖使了个眼色。墨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跑过去牵住小青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微仰了头认真道:“小青哥哥,不要生气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我可以把盆借给你睡的!”
妖怪化形样貌本就出众,花妖更是其中翘楚。迎上那双清亮诚挚的眸子,小青原本一肚子的火气却也半点都发不出来,抿了抿嘴别过头去,半晌才低哼了一声:“我才不睡盆呢——我们蛇妖是仅次于四圣兽的大妖怪,你当都像你们这些随随便便成精的花妖草妖一样?”
墨止的脾气好,被这样冒犯了一句却也不生气,只是坚持着他只是还不知睡盆的好处,不由分说地拉着小青去屋子里看前几日赤风新买回来的上好紫砂盆。小青虽不情愿,却毕竟挣脱不开墨止的妖力压制,也只得被他扯着一路小跑,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两人下榻的屋子里去了。
望着这两个半大少年快步跑远,穆羡鱼忍不住摇头失笑,无奈缓声道:“舅舅究竟怎么招惹人家了,怎么就把小青闹得一副遇了负心汉的样子?”
“他还小,尚且不通七情六欲,不过是同哪个走得亲近,心里便尤其依赖些罢了——先前是认定了他那条白蛇师姐,后来那白娘子同许仙一见痴情真心相爱,就把他送到了寺里来,却又认准了我不放。我同他讲了心竹的故事,他便天天帮我在这里守着,恨不得比我还要上心几分。”
住持轻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顿了片刻才又不紧不慢道:“我见你把墨止教得不错,不如再多带他一个,尽快给他找个好人家,也免得他见一个便抓一个……”
“原来是人家青蛇有意,却碰上了舅舅无情。”
穆羡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才事不关己地感叹了一句,却忽然想起自己居然就这么把小家伙推了出去陪着小青。面色便不由微变,告了句罪就匆匆追了过去:“墨止,小青——别乱跑,小心迷路了!”
或许是因着幼时经历的缘故,这个外甥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淡然模样,仿佛万事都可不萦于怀。见着那孩子总算显出些火急火燎的背影,住持的眼中便不由多出了几分笑意,望向已渐亮的天色,终于极轻地舒了口气,耐心地抚了抚那颗依然无声无息的竹笋:“心竹,天已亮了,该醒便醒来罢……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就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我也还在这里守着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虽然不担心小家伙当真被人家稀里糊涂拐走,可毕竟也是连舅舅都奈何不了的人物,穆羡鱼心里难免还是觉着有些没底。一路招呼着寻了过去,才到了两人下榻的屋子外头,就被小花妖一头扎进了怀里:“先生,小青哥哥很喜欢我的盆,答应和我们一起走了!”
“好——我们墨止真厉害,什么都做得成。”
穆羡鱼浅笑着揉了揉墨止的脑袋,按着往日的惯例温声夸了一句。望着小家伙亮晶晶的眸子,忽然不由生出些莫名的忧虑来,忍不住往屋里头望了一眼,暗自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也得让既明来照顾小青——总归自家小厮也是惯了操心的,想来照顾这么个总是闹别扭的小蛇妖也该不在话下才是。
莫名其妙地折腾了一宿,等天大亮穆羡鱼等人告辞下山时,众人却是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不光是墨止直接钻进了小哥哥的怀里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连穆羡鱼都有些止不住地犯困,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才总算勉强驱散了睡意。
唯一的一个安安生生睡了一整晚的既管家还不知道花盆里盘着条睡得正熟的青蛇,任劳任怨地把行李搬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进了车厢:“少爷,您跟小墨止昨天大半夜干什么了?墨止年纪还小呢,您可别随随便便就教他什么不正经的东西,有什么事也得等他长大了再说……”
“少胡说,也就是你整日脑袋里装的都是那些念头。”
穆羡鱼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怕把正熟睡着的小家伙给吵醒,压低声音回了一句。既明被他训得缩了缩脖子,却仍有些不服气,撇了嘴低声道:“怎么就是我不对了——那大半夜还能干什么,居然一个两个的都困成这副模样……”
赤风常年经商,向来极有眼色,自然也早看出了两人仿佛都有些精神不佳。跟在车边走了一阵,便靠近了车窗试探着道:“大人,小的在扬州城里有一处私宅,若是几位大人不嫌弃,便先在那里安顿下来——左右章家也跑不了,咱们养好了精神再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穆羡鱼是熬惯了夜的,倒尚不觉有什么。只是见着墨止实在睡得沉,便也点了点头,将熟睡着的小家伙又往怀里揽了揽,好叫他枕得更舒服些:“先去下榻的地方吧——你可知这里有没有什么卖孩童玩具的所在?”
“北街就有两三家,只不过卖的都是些拨浪鼓、风铃、木马之类的玩意儿,小少爷这个年纪怕是已没什么兴趣了……”
赤风不由微怔,犹豫着答了一句,又忍不住瞄了一眼睡的正香的墨止。穆羡鱼不由无奈失笑,正要解释不是买给墨止的,话到嘴边却忽然卡了壳——毕竟舅舅对外还是金水寺的住持,怎么也算是位声名远播的得道高僧,寺里忽然就多出了个要玩拨浪鼓的半大孩童,却也实在不好同外人解释得清楚。
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望着怀中睡得正熟的墨止,穆羡鱼终于还是决定叫小家伙背一次锅:“无妨,他自幼长在药谷里,不曾见过外面的东西。好容易出来一次,叫他多玩玩看看,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是理是理,都是小的不懂事——大人放心歇着,小的把几位送到地方,马上就带人去采买去,准保把最新奇有趣的都给小少爷买回来。”
这话确实有理有据,赤风听得不迭点头,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地应承了下来,便快步走到后头,交代下头人先去探看,打算着回头便亲自去置办齐全了再回来。
既明在一旁听着自家少爷这古怪的吩咐,已攒了满满一肚子的疑惑不解。好容易等到赤风离开,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少爷,您买玩具要做什么——莫非是打算做这一门生意吗?”
“这东西能有什么商机——舅舅家的竹笋要孵出来了,我们总得送些见面礼才行。”
穆羡鱼不由失笑,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淡然地应了一句。既明听得不由肃然起敬,愕然半晌才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低声道:“不愧是少爷的舅舅,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马车一路到了赤风口中的私宅,刚一在门口停下,便立刻有下人上来帮手,转眼便已将行李尽数搬下去安置妥当,倒叫操心了这一路的既管家倍觉无聊。揣着手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见着实在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便瞅了个空凑到了自家殿下的身旁:“少爷,等他们把东西买回来,我要一个人给住持送过去吗?”
虽然知道那位是自家殿下的舅舅,可一进山门就被抛下的既管家却毕竟连住持的面都不曾见过,稀里糊涂睡了一宿就被带下了山。一想到要去见一位据说法力通天的得道高僧,心里便不自觉地有些发虚:“不是我犯懒——我可连住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万一送错了,岂不是要叫误了大事……”
“无妨,有人陪你去。”
穆羡鱼刚把墨止领到屋里哄着继续睡下,闻言眼中便多了些笑意,冲着门外指了指:“方才在路上没来得及和你说,咱们还带了个新同伴一起上路,叫小青,就在花盆里睡着呢。他的年纪也不大,往后就找给你照顾了,记住了吗?”
“诶哟——您看,连我都有小妖怪养了,咱们这一家还真是……”
先是白芷后是竹笋,再一听居然还有个盆留给自己,既明的目光便不由亮了起来,期待地搓着手笑道:“不瞒您说,我也觉得给我照顾最合适。您看,您都已经有小墨止了,也不适合再在外头沾花惹草的——我这儿倒是还孤零零一个,成天看着您二位恩恩爱爱,这回总算也有了个跟我作伴的,我们俩一块儿看您跟墨止恩恩爱爱……”
“数你话多,还不快去跟人家促进促进感情,少在这儿跟我耍宝卖乖。”
穆羡鱼不由失笑,抬扇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额头,冲着门外使了个眼色。既明还沉浸在自己也有一只小妖怪了的喜悦里,捂着脑袋不迭点了点头,便快步朝院中搁花盆的地方走了过去。
那花盆放得高,一时也看不着里头究竟是什么花草。既明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给够了下来,本能地觉着按这分量盆里头仿佛没装多少土,心中便不由生出了些疑虑。顺手朝里头一摸,居然摸到了个冰凉湿滑的东西,只觉一瞬间毛骨悚然,吓得一把将花盆扔了出去:“妈呀蛇啊——”
中气十足的惨叫声还没落下,那花盆里头便忽然闪过了一道青光。再定睛看时,面前站着的居然是个一身青衣的少年,怀里正抱着那个被他扔出去的盆,眼中还带了些被人忽然吵醒的不耐恼火:“怎么胡乱扔东西,盆碎了怎么办?”
小青原本是不打算跟着这几个人走的,只想着大不了就自己出去闯天下,也免得再受一回无缘无故就被轰走的闲气。可他偏偏妖力不及墨止,被那颗小花妖一路扯到了屋子里,扣着手腕一抖便不由自主地化回了原形,紧接着就被身不由己地塞进了那个传说中睡起来可舒服的紫砂盆里头。
攒了一肚子几乎爆发的火气在碰到紫砂的下一刻便消弭无踪——那样温润柔和的触感是他极为陌生的。妖类无分草木鸟兽,都最喜天地灵气,而这紫砂盆竟仿佛天然便可汇聚这天地间的精粹灵力,偏偏自身又带着难得的厚土陈蕴。怪不得那小花妖一提起紫砂盆便一副骄傲自豪的模样,就连他这个蛇妖才在里头待了这一会儿,竟都已生出了些不愿离开的心思。
原本还堵着气的小蛇妖就这么被一个紫砂盆给收买了下来,在里头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路,没想到平白便被人忽然摸了一把,居然还连他带盆一块儿给扔了出去。若不是老和尚嘱咐了在山下不能随便动用妖力,几乎就要当场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才甘心。
“我,我不知道——我听少爷说是在花盆里,还以为也是花妖呢,没想到居然是条蛇……”
既明被吓得连说话都带了几分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句,惊魂未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小蛇妖,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那个……少爷说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我叫既明,你叫什么?”
“你来照顾我?”
小青挑了眉看着这个连个盆都拿不好的人类,嫌弃地撇了撇嘴,却还是没再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只是一手抱着盆,掸了掸衣服便往屋里头走去:“我还没有正经的名字呢,因为我是条青蛇,所以他们一般就直接叫我小青——你害怕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