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等人还待要继续追问,那天井里已经响起了老龅牙每天早晨都要照例骂过一遍的粗嘎嗓音。
“起了,”阿愁赶紧推着那三人道:“晚了当心老龅牙又罚我们不许吃饭。”
三人看看她,见她神色无恙,这才回去各自穿衣梳头。
阿愁则忍不住再次以手捂住眼,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真是在做梦了,直到掌心里实实在在的钝痛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另一个时空里的秋阳,不知怎么,竟变成了这个时空里名叫阿愁的孤儿……
*·*·*
一觉醒来,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她叫秋阳。虽然她也是从小就父母双亡,可她有个奶奶。即便是她奶奶看上去简直就是另一个圣莲庵的圆慧师太,即便她奶奶对她总是高标准严要求,总是处处挑剔着她,而且直到她奶奶临终前,对她都不曾有过一句正面的评价,不过秋阳心里仍是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奶奶是爱她的。只不过,她奶奶就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家长,从来不会把对孩子的关爱放在脸上……直到许多年后,当她发现她和秦川的婚姻将以失败收场时,她才意识到,当年奶奶那些“传统”做法,在她的身上刻下怎样的印痕。
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总爱拿她的名字说事。连秦川都说,她像“秋天里的阳光一样开朗而透明”。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阴暗的小人儿。那个小人儿对自己充满了不认同和不确定,即便所有人都表扬着她,她耳畔依旧时时回荡着她奶奶那不赞同的声音。那个声音时刻在告诫着她,她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好,别人那么说只是在客套,如果她真相信了才是个傻瓜……
她一直没觉得,心里藏着的这个小人儿会对她有着怎样不好的影响;她也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有这么一个阴暗小人儿的存在。直到多年以后,当她发现,因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不确定,而导致一向强势的秦川在她面前越来越强势,她则几乎渐渐变成了一个只会点头附和的影子,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曾多次想要跟秦川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可许是秦川已经习惯了以那种笃定的态度对她,不管她如何反抗,每一次,他总能抓住她的弱点克制住她。于是,忍无可忍之下,她选择了最后通牒。她给秦川留下一份离婚协议,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她记得她带着一些简单的行李离开家,她记得她是要去奶奶留给她的那栋小房子,那栋曾留下她和秦川太多童年回忆的房子……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是出了车祸吗?
她是死了吗?!
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且,就算她死了,以老祖宗们的传统说法,人死之后不是要去转世投胎的吗?如果她真的死了——且不管她是怎么死的——根据时间不可逆转的一维性,死于现代的她,不是应该投胎到未来去吗?可眼下……
她扭头看看那站在床铺边缘处系着传统斜襟式样衣裳的果儿,再看看已经下了床,正熟练地给自己盘着个古老丫髻的吉祥,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前的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个没有电灯的时代。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遭遇了爱因斯坦那个叫她从来没有听懂过的“相对论”,逆转时空投胎到了古代,如同西方的一句谚语中所说,“就连上帝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种出一颗八百年的橡树”,她也不可能一转世就变成个七岁的小姑娘!
所以说……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穿越了——魂穿。
如今叫作阿愁的秋阳忍不住再一次伸手捂住眼。
秦川总笑话她爱看那些没有任何理论根据的穿越剧,她则总反唇相讥,说他太没有想像力……而,即便想像力丰富如她,也从来没有想像过,有一天她居然会真的穿越……
她应该庆幸她没有穿成一个奶娃娃,需要每天恶心地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妇人的胸当饭吃吗?!
当这个念头滑过脑际时,阿愁愣了愣,然后忽然就笑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既便是穿越了,她也没忘了把她那总叫秦川侧目的低劣幽默感给随身带着。
好吧!
她从眼睛上拿开手,一边解着手上缠着的麻布条一边自我安慰着:不管她为什么而来,也不管她未来能不能回去,总之,眼下她就是阿愁了。她就只当她是死了,是重新转世投胎了,只不过是她幸运地喝到一碗假冒伪劣的孟婆汤,所以身上还残留着前世的记忆……
这么说来,哪怕如今这一世的生存条件看起来挺糟糕的,就一个曾经有过一世生存经验的人来说,她这应该也算是挂了个外挂吧……是吧?!
这般乐观地想着,阿愁微笑着从怀里掏出圆一师太给她的药膏。
怀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阿愁放下药膏,又往怀里摸了摸,于是这才想起来,她怀里还揣着一张老尼姑写的字条。
既便这会儿天色暗着,即便她没有打开那纸条,她也依旧记得那纸条上写着些什么——
我心安处既故乡。
忽地,阿愁只觉得后脊梁上一阵发毛——穿越小说里常常会设定一个别具慧眼的出家人,那个圆一师太……不会就是这么个能够一眼看穿她古怪来历的高人吧?!
第十章·下九流
半夜的时候起了风。
呼啸的北风从门上那两指宽的缝隙间吹进来,吹得裹着棉袄睡在被子里的阿愁浑身一片冰凉。
睡意朦胧间,她缩起手脚,拿手肘顶了顶身后之人,喃喃抱怨道:“秦川,去关门!”
她的身后,被推醒的吉祥愣了愣,正待要问她秦川是谁,门上忽然响起开锁的动静。随着那动静,天井里响起每天早晨都要例行听过一遍的喝骂声:
“猪猡,起了!”
抽掉门环上的锁,老龅牙照例一脚踹在门板上。可许是今儿她踹门的力道不对,弹开的门板并没能如她所愿,以铿锵有力的声响撞上床板。于是她骂骂咧咧地跨进门槛,举着她那根从不离身的竹鞭,从门边上的第一人开始,一个个地挨着铺位一路打了过去。
一圈转过来,等打过果儿,老龅牙粗暴地喝了一声:“起了!”便扭头出了门,却是漏了被门板挡在后面的那两张铺位上的吉祥和阿愁。
果儿呲牙咧嘴地揉揉被老龅牙打中了的胳膊,扭头对吉祥和阿愁撇嘴道:“你俩倒好,逃得一劫。”
阿愁回嘴道:“你怎么不说,我们这个角落里最冷。”
对面铺位上的阿秀立时不满地接话道:“你那边好歹有门板挡一挡呢,我们这边比你们那边更冷!可我们也挨打了。”
于是阿愁从挡住她的门板后面探出头来,对阿秀笑道:“要不,你把鲍大娘请回来,叫她再给我和吉祥一人来一鞭子呗?”
阿秀一愣。且不说叫回老龅牙这件事,搞不好得叫阿秀自己再挨上一鞭子,便是一向沉默寡言任人欺负的阿愁会主动站出来跟她顶嘴,这件事就足够叫阿秀吃惊的了。
只听阿愁笑着又道:“你只说这大冬天里你那边更冷,你怎么不说春天夏天还有秋天的时候,我们这边可是连一点风都吹不到,更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一点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