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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分卷阅读_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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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安。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安龙难得地清静了两年后,孙可望那边已经将条件准备成熟,开始动工建造皇宫了。大臣们给孙可望呈文,已经开始用“封进御览”这样的词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永历的另一次灾难一日日迫近。

    缅甸之笼

    一

    就在孙可望杀掉永历的决定发布之前,大西军另一位将领李定国气愤于孙可望的不臣之心,派兵从安龙将永历抢了出来,迎到自己麾下。

    命运就是这么离奇。这位原本致力于推翻大明王朝的起义将军,在埋葬了明朝之后,却转而成了南明最忠诚的臣子。在南明后期诸将中,只有他这个出身“流贼”的人自始至终保持了对永历的忠诚,直至最终为永历献出了生命。这次,他亲身远赴贵州,将永历接到昆明,安置进红墙黄瓦、整修一新的行宫。为了表明自己的忠诚,他将自己的治理大权双手奉予永历,自己唯命是从。由于云南未经战乱,李定国又治理有方,所以云南社会安定,经济基础不错。永历终于享受到了钟鸣鼎食的九五之尊,开始治国理政,迎来了自己皇帝生涯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李定国等人的热血奋斗精神,鼓励着心情久已冷淡的朱由榔再次承担起皇帝的工作。

    自从登基以来,永历一直有一个很大的遗憾——从来没有举行过祭天大典。皇帝没祭过天,就好比一个新娘没披过婚纱一样,总令人有点意难平。如今,他们好整以暇,在昆明南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天坛,朱由榔淋浴斋戒,对着上天三跪九叩,满足了多年的心愿。各个衙门也都有了正规的办公场所,配置齐了衙役。长官出行,肃静回避,仪仗齐全。礼部甚至还举行了盛大的云南乡试,这是明朝灭亡之后举行的首次科举考试。解元披红挂彩,簪花夸街,围观者人山人海。一时间,人们恍然以为又回到了大明全盛时代。

    可惜好景依然不长。安定岁月不过过了一年,鼙鼓再次传入深宫——四十万精兵在吴三桂等三名大将率领下,分三路进军西南。清王朝重拳出击下,南明军队节节败退,昆明眼看不保。永历的又一次逃亡提上议事日程。

    大臣们呈上的逃亡路线有两条:一是逃向内地,具体地说就是四川西南。这里的宜宾、乐山、西昌一带尚在南明控制之下,而且有一支叫作“夔东十三家”的反清势力正在进逼重庆。如果永历率南明主力转入四川,与“夔东十三家”会师,则有可能在四川建立一个根据地。另一个选择就是向外逃,逃往中缅边境。一旦危急,他们就可以逃往缅甸。

    两条路线各有利弊。大部分大臣建议进军四川,建立根据地,奋斗到底。

    皇帝却很快拍板——去边境。

    逃往外国,其实是皇帝心中盘旋了很久的一个想法。小时候,建文帝逃亡海外的传说就是最让他心动的一个故事。大人们富于想象力的讲述,在他幼小的头脑中建立起一片神奇、美丽、浪漫的梦幻之乡。那里有种种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奇风异俗,让他十分向往。同时,与当时的绝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一样,永历以为中国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被四周小国奉若神明。如果大国之君肯惠然降临,缅甸君臣一定会战战兢兢地全力接待。他可以在那片世外桃源中静观国内形势的变化。如果清人彻底一统了江山,他不妨就老死域外,不与大清往来,亦不失亡国之君的身份。万一南明恢复成功,他再回来坐天下,仍然不迟。

    然而,几位对国际形势多少有些了解的大臣极力反对。缅甸虽称是朝贡之国,但是与明王朝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事实上,从明初以来,缅甸“进贡”的次数就远少于和明王朝发生军事冲突的次数,为了领土争端,两国已经多次兵戎相见。所以明史称缅人为“叛服不常”。从上一次缅甸“进贡”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五十五年了。

    而且从文化上来说,缅甸与朝鲜、越南等恭顺的属邦不同,它的文化渊源近于印度而远于中国,文化气质与中国人颇为隔膜。缅甸的法典则是仿照印度的《摩奴法典》修成,名为《摩奴婆罗瑞密固》。投奔这样一个陌生的异邦,是福是祸,实在难说。

    然而,不管大臣们如何劝说,在逃亡问题上,永历一直极为刚愎固执。他的头脑中只听从一种情绪的支配——远离危险,越远越好。

    二

    只有到了离开昆明那天,朱由榔才意识到他身上担着一个皇帝的责任。

    当初进入昆明之时,得睹天子车驾,让昆明百姓激动异常。这片西南边鄙之地的质朴人民不想自己还有机会一睹天子风采,在他们头脑中,所食之物、所践之土,都是此人所赐。特别是当此天地动荡之际,皇帝的到来让他们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依靠,从此可以免除被异族统治的危险。所以,永历入城之时,几乎全城人都出来迎接,“百姓阻塞道路,左右观者如堵”。有数十年老者在永历路过时失声大哭,说“不图今日复见大明天子”,永历也极为感动,他命人全程打开轿帘,看着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含泪点首而过”。

    昆明人哪里知道,这个皇帝哪是什么福星,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星。他走到哪儿,清军就会跟到哪儿。这不,才一年多,清军就杀入云南。昆明城内城外哭声鼎沸,大难临头,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跟着皇帝走,他们觉得,皇帝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批百姓扶老携幼,追随皇帝向西逃难,“官兵男妇马步从者数十万人”,创造了自古以来帝王逃亡从者最多的纪录。

    皇帝的车驾被挟裹在百姓的人流之中。朱由榔眼看着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相属于道,由于逃亡的消息发布得很突然,人们都是仓促上路,舍弃了所有家财产业。还没走上几十里,就已经有人走掉了鞋子,走烂了脚板;有人缺食乏水,累倒路边;有人在拥挤中被踩伤,甚至有人挤丢了亲人,撕心裂肺地呼喊……一时间,百姓“塞路不前,哭声震动天地”。

    永历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他身上,承载的不光是自己和太后、儿子的未来,还有着全南明统治下的百姓,乃至全中国汉人的命运和希望。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羞愧。史书记载,他传谕车驾暂停,站在车上,右手扶着沐天波的左肩,向昆明城回望,流着泪说:“朕行未远,已见军民如此涂炭,以朕一人而苦万姓,诚不如还宫死社稷,以免生民惨毒。”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时情绪。对他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来说,这种愧疚可以很快随着几行热泪释放完毕。车辇继续前行,随着车辇出奔的这些百姓,后来多半死于逃亡路上。

    三

    缅甸人的反应很出乎永历的意料。

    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闰正月廿六,永历君臣来到了中缅边境。他们原以为天朝皇帝驾临的消息定令缅甸边将立刻匍匐于地,大开国门。没想到肤色黝黑、个子矮小的缅甸守兵却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他说,一定要将此事汇报给国王后,才能决定放不放行。

    永历君臣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在边境苦等了两天,好不容易传来回话,缅甸国王同意皇帝进入缅甸,但是有一个条件,随行官兵必须放下所有武器。“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缅甸人不明白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怕这两千人马是侵略缅甸的先头部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永历想交涉一番,无奈此时人困马乏,给养不足,亟须获得接济,只得同意了缅甸的这个条件。“一时卫士、中官尽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积关前,皆赤手随驾去。”永历唯恐清军跟踪而来,离开边境时,即谕令当地土司砍倒树木,阻塞道路,不许其他人进入缅甸。土司很高兴收到这个命令。由于永历起驾匆忙,走得又快,许多大臣被甩在了半路。土司以皇帝的这道圣旨为借口,将这些赶上来的大臣一律拦住,搜光他们身上的财物。身强力壮、敢于反抗的当时被杀掉扔入大河,老弱听话的散给各土寨,令其舂米,做了奴隶,累死后投入江中灭迹。可怜这批忠臣,以这种结果殉了他们的君主。

    进入缅甸境内,永历一行日夜兼程,赶往缅甸都城阿瓦。在与缅甸高层接上头之前,他们没有心情欣赏沿途高大的棕榈和穿着五光十色的纱笼、赤着脚的缅甸土人。他们的设想是,到了国都,国王一定会让出自己的王宫来给皇帝做行宫。没想到,到了都城之外,缅甸国王传来命令,南明君臣不必入城。缅甸人早在阿瓦河边用竹子编了一道篱笆,围起一座小小“竹城”。“竹城”的几个大门,由数百名缅甸兵把守,不得任意出入。在城中间盖了十间缅甸式干栏竹编草房,这就是给永历准备的“皇宫”。其他随行大臣,则住在“皇宫”周围临时建起的草棚里。

    原来,在这几天之内,缅甸人马不停蹄地在打探消息,弄明白了南明势力在中国节节败退,现在不得不退到缅甸境内。天朝上国三百年余威让他们不敢过于怠慢,不过从大势判断,南明国运已经凶多吉少。所以他们决定,先把这两千多人圈养起来,静观中国国内形势变化。南明复兴,他们礼送出境;清人统一全国,这些人则奇货可居。

    天朝大国,一贯厚往薄来,虽然流亡异邦,也不能倒了架子。在离开昆明之前,朱由榔举全云南之力,准备了几大车的珠宝丝绸等礼品,准备在见面之时“赐给”缅甸国王。没想到,缅甸国王根本不来朝见他。其实这些东南亚小邦,一个个都心高气傲。他们争着给中国朝贡,完全为了赚这个冤大头的钱而已。当初中国人画的描绘郑和下西洋的《宣谕图》上,马六甲国王毕恭毕敬地跪在郑和面前。而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博物馆,却摆放着郑和跪拜在马六甲国王面前的雕塑。中国人在对外关系上,一直是这样会错意而已。

    在河边住了几十天,永历君臣多次要求见国王,可是国王就是不露面。永历无法,只好先派人把“赏赐”送过河去。国王看了长长的赏单后全数照收,却根本不派人来表示感谢。缅甸官员的说法是“未得王命,不敢行礼”,意思是不愿对明朝皇帝行藩臣之礼。

    时至今日,永历才开始后悔了。没想到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片炎热、粗粝的充满敌意的土地并非可居之地。然而后悔已经晚了。缅甸人把他们当成囚犯,只供给粮食,不让他们与国内有任何联系。李定国派来的先后三十多个使者都被缅甸人杀于半路。永历君臣千方百计想打听西南战局如何,却得不到任何信息。

    困居炎地,成日无所事事。焦灼与无奈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君臣们渐渐习惯了这圈养的生活。很多缅甸老百姓听说来了中国人,十分好奇,纷纷挤到竹城边看热闹。大臣和兵丁正缺乏生活日用品,就拿自己身上的珠子、腰带、荷包等小玩意儿和缅甸人交换。天长日久,竹城门口居然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缅甸男女之别本不甚严,那些缅甸姑娘也在这里摆起了摊位。大部分南明官员都是孤身远来,没有家人,性苦闷已久,在这些穿着纱笼、肤色健康、明眸善睐、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少女面前,这些书呆子居然也活泼起来,“短衣跣足,混入缅妇,席地坐笑”,请她们唱缅甸民歌,他们自己则以中国小曲对答。竹城边上,天天召开起联欢会来,每到黄昏,还有人溜出竹城,和姑娘们钻入树林,到了深夜,才花钱贿赂守门缅兵回到竹城。翻译们怕出事,向永历抱怨说,中国大臣们这样找乐子实在有损国体:“我看这些老爷越发不像个兴王图霸的人。”

    永历非常生气。天朝上国别的不富余,面子可绝对在乎。皇帝立刻召开“御前会议”,决定选十来名官员组成巡视队,轮流巡视。

    按下葫芦起了瓢,“伤风败俗”停止了,但是穷极无聊的官员们又偷偷耍起钱来。绥宁伯蒲缨、太监杨国明等公然大开赌场抽头,日夜吆五喝六,一片喧哗,搞得皇帝睡不好觉。要是在国内,敢在皇帝寝宫附近公然赌博,那绝对是杀头之罪。永历帝大怒,命锦衣卫前往拆毁赌场。诸臣赌兴正浓,换个地方重新开赌,什么“皇帝圣旨”,到了这个时日,已经比一张废纸的效力强不了多少了,“诏令不行,争赌如故”。甚至皇帝在竹城里遛弯儿,大臣们也不再严格遵守礼仪,见皇帝驾到,他们嫌下跪麻烦,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接着抓自己衣服上的虱子。

    随着国内南明势力越来越式微,缅甸人对永历君臣也越来越怠慢起来。起初,虽然生活用品供应不是那么齐备,但是吃的一直能保证他们吃饱。现在,连食物都送得越来越少了。到九月间,许多大臣都不得不靠向缅甸人买吃的补充营养之不足了。

    九月十二,十来名大臣一起敲开了“行宫”的木门,跪在皇帝面前。永历觉得他们神色有点奇怪,遂问:“什么事?”

    带头大臣马吉翔说:“陛下,臣等生活日用实在紧张,难以为继,请皇上开恩,赐臣下一些生活费用吧。”

    永历一愣,大臣们直接向皇帝要生活费,这事以前可没发生过。问题是,他现在的生活也很紧张,除了能勉强吃饱外,也是处处拮据,龙袍破了都没地方补。原来身边是有些宝物,可是早都送给了缅甸国王。现在,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啊!自己这种窘境,大臣们都很清楚,怎么还来向他讨钱?皇帝很不高兴,说:“你们自己看看,我这里还有什么值钱的?”

    马吉翔用手一指“宝座”后面柜子上的一个黄缎子包袱:“那个是金子的。”

    永历回头一看,那是包着黄金国玺的包袱。虽然生活如此紧张,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国玺:这可不仅是一块金子,它更是南明国家权力的象征。国玺不在,还谈什么国家?还叫什么皇帝?虽然形势如此黯淡,但永历还日夜指望着恢复的一天。没想到这些浑浑噩噩的大臣,居然打起了国玺的主意。

    “这国玺是能动的吗?身为大臣,怎么能出此言?”

    马吉翔向前跪爬半步,脸上露出无赖式的笑容:“皇上,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可全是为了您啊!您总不能让我们饿死啊!”

    放在过去,这样对皇帝说话,绝对是大不敬,会被立刻按在殿上,廷杖而死。然而,现在大臣们浑然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刺耳。永历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唰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抱起沉重的包袱,往楼板上一扔:“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马吉翔带领其他人嬉皮笑脸地给皇帝磕了个头,捧着国玺出去了。下午,这块重四斤多的国玺被匠人们凿得粉碎,全体官员按官阶大小,每人分到一两到几钱不等的金子。整个竹城内兴高采烈,门口的市场一时也更加热闹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躺在“宫”里生闷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水一样过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直到顺治十八年(1661年)十二月初二,也就是永历君臣流亡缅甸两年多以后,皇帝正在竹楼中吃午饭,数十名缅甸士兵突然闯进竹城,闯到皇帝楼上。为首一人向皇帝施了一礼,通过通事告诉皇帝,是李定国派人前来迎接永历,他们准备把他转交给李定国。

    听到这个消息,永历不禁喜形于色。可是缅兵的举动又让他十分意外:通事的话音刚刚落地,缅兵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把朱由榔连同其所坐的杌子抬起就走。永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没来得及携带,身边人都没能跟上,甚至连通事也不知道被他们带向了哪里。

    一路之上,永历无法和缅甸人交流,只好一路任由他们抬着自己走。他不断地祈祷上帝、佛祖以及诸天神灵,保佑缅甸人说的是真的,保佑他平安回到李定国军中。行走半日,天已昏黑,一行人来到一条大河边上。河上停着一条大船,船上下来一名将军,一声不发,背起永历就要登船。

    永历发现这位将军是全副的中国打扮,遂问:“卿为谁?”

    负者答:“臣平西王吴三桂驾前先锋高得捷也。”

    永历如同五雷轰顶,瞬时失去了知觉。

    四

    被抬到吴三桂大营时,已经是午夜了,永历帝被安排住进一座高大的木屋。

    几名清军中的汉族将领,抱着好奇心前来参观他们的猎物。永历此时早已清醒,坐在一张木椅上。皇帝的冠服早已经被脱去,换上了一件纯绢大袖的浅色袍子,腰间束了一根从皇袍下卸下的黄丝带。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大难临头,他反倒不再慌乱了——这一生的逃亡终于到了终点,他终究未能逃脱既定命运。以后,他的命运更彻底地与自己无关了。从头细想自己这荒唐的一生,他越想越觉得徒劳。

    清军将领进入室内,没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神情淡然、仪表不凡的中年人,他那么孤独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世间万物与他都没有关系。看着这个人,他们不觉肃然。因为心中对于“故主”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感情,他们对永历“或拜或叩首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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