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听着根本听不懂的诵经,一直到恒素诵完,迟衡才拿起钻凿,对着石缝一下一下敲打开来。
石与铁的撞击,在静夜极为清脆。
恒素闭目,冥思了一会儿,末了睁开眼:“迟衡,贫僧走了!”
他一连说了三句,迟衡才听见,抬起脸,看着恒素点了点头,又埋头继续钻凿石头。他力气很大,心思专注,并不知恒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五月已入夏,山林中入夜凉意袭袭,自从他凿路以来,不管白天夜里都没有鸟鸣了。
迟衡的耳朵里,只有石头崩裂的声音。
他无喜无虑,全神贯注,不累的时候是蹲着的,累极就坐着,蓬头垢面也不管。
手底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因为一停下来,他的心就会像荒原一样发荒,荒得难受。他也不看天空,白天黑夜都不看,一看辽阔的天空,心就空空落落的,抓不到边,跟溺水一样难受。
迟衡也害怕闲下来,砍柴、修缮寺庙,这些都不足充满无时无刻不在的荒凉。
这种荒凉,会让他想到不该念想的往事。
往事蚀骨的痛。
一个月前,恒戒说,青竹山很陡峭,老人和妇孺都上不来,连他这样壮年一个不留神都可能滑下山去,如有一条石路,该多好。
石路,可以修很长时间。
所以迟衡开始凿路。
这种选择的对的,迟衡终于不会再觉得静得荒凉,闲得荒凉。他的虎口,破了又结疤,结疤又破,反反复复,终于起了深色的老茧。不单虎口,两只手都变得粗糙了。
他曾仰望青竹寺石佛,石佛面部圆润,衣褶像涟漪一样流畅。
迟衡想不来,那个曾为工匠的僧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将石头削得浑圆的。凿石比石雕简单得多,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费心思去想,只需要将凿子对准石缝,然后一铁锤一铁锤地砸下去。
他不能分神。
因为他砸铁锤的力气很大,如果分神,就会砸到握着凿子的手。比如有一次,一只鸟儿飞过,声音宛转,迟衡抬头,一个不留神就砸到了手,幸亏当时反应快,砸到指甲时就挪开了,饶是如此,指甲还是黑了一半。
他听不懂恒素的经,比如众生涅槃,比如无所则圣,有所则凡。
但恒素的声音,和经书本身都令心情安静。
其时,约莫是子夜,迟衡感觉到了倦意袭来。他就地躺下,原只打算闭目一会儿,谁知这一觉过去就是整整一晚。
沉睡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迟衡醒来,眼前是一个老人。
再看,旭日高照。
岁月沧桑老人的皱纹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纹,常年劳作的才有的辛苦,老人笑道:“小哥,为佛修路,功德无量。”
迟衡木然。
“老朽年轻时也修了很多石佛,和石路,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更难,能修一个月、一年、三年,谁能修一辈子呢?”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来几趟。”
就现在颤巍巍的。
迟衡很疑惑,他是怎么上来,遂说:“这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一个时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来,到时烦劳小哥再背一下。”
总是要背的,哪里背不是背。迟衡没多迟疑,径直将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却不轻,迟衡背在背上很有些分量。他一路没停,一口气背到石刀口。
石刀口,本是一整块石头,不知从几时起,裂成两半,人若想过,得跳过去——别处更陡峭,根本没法过。年轻人无碍,老人却是无法身轻如燕跃过去的。
迟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还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无人,到了山脚下时人就多了,鸡飞狗跳,也热闹。迟衡将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将他拽住,千般挽留,他还是不回头的走了。尘世的热闹令他心里发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脑袋会抽搐地疼。
迟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凿子和铁锤,狠劲地往下砸。听到石头裂开的刺耳的声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脸刺痛的痛感,还有那一凿一凿刻出的台阶,这些才让他无比的安心。
恒素通常是在早晨和晚上各来一次的。
这天来的是恒戒。
还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恒戒的后边偷眼看迟衡。恒戒大大咧咧:“迟衡,今天恒素做法事去了。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会被恒素救起?咳,施主,今日的天气阴沉,早些回寺里吧,路岂是一时半儿能修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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