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赞需先去暖阁孔圣人香案前焚香请学,便与唐潆在正殿前暂别。克复周礼,文华殿内设矮几坐毡,入殿需去舄轻趾,于案后跽坐。内侍在殿外服侍唐潆脱鞋后,她方敛袖而入。
侍读皆是皇帝于皇室宗亲里遴选出来的适龄子弟,或是容貌清秀或是性格恭谨或是为人端方,总有长处。见唐潆到来,纷纷轻言细语关心她诸如昨日为何告假,可是身体又染恙了,服药不曾……种种。
唐潆小人一只,在殿内被这些近亲远亲的哥哥姐姐围作一圈,不显丝毫怯意,大大方方地清清嗓子,将适才答复商赞的言论又原原本本地搬出来说了一通,并谢诸位哥哥姐姐关心。
她生得雪白可爱,爱笑,笑起来两颊沁着两个小梨涡,越发地招人喜欢,几个哥哥姐姐想捏她脸蛋,手伸出去想起她乃帝后女,此举逾矩,只好遗憾作罢。唐潆声音脆嫩,言语灵巧,商赞入殿后殿内便安静下来,他一路走过,眼睛多往唐潆那儿看了几眼,心中啧啧称奇道:“天家的孩子早慧,七殿下未免早慧过了头,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令人讶异。”
商赞今日讲解《大学》与《尚书》,唐潆坐下后便乖乖地目视师傅,仔细听讲起来,她若要执笔书写,内侍自会上前铺纸研墨,大多时候是无需的,她手骨未发育健全,写字只在启蒙,多写反而不利。
前排只设三张矮几与坐毡,依次是临川郡王唐琰、六殿下唐玳与唐潆的座位。
唐玳那儿今日竟然空着,唐潆心里疑惑——皇帝于管教子女习学一事上向来严苛,若非病症事由,万不可缺勤,就是迟到也需得向他秉清缘由。她昨日未过来,听政后便被皇帝留下来询问,幸而她身子弱,好糊弄过去。
可是,唐玳那吃货,哪有身子弱的借口?
不久,唐玳姗姗来迟,立于殿外恭候。内侍碎步前来通报,商赞使他仍在那儿候着,待讲完篇目后方趁着休憩时间,让唐玳入内。
唐玳与三四年前相比,个子拉长许多,尚未消褪的婴儿肥令人观之可亲。唐玳入殿,浑然不似往日活泼脱兔般,婴儿肥未褪的脸上挂着与稚龄违和的沉重,将步履也拖拽出莫名的哀伤意味。
商赞自然察觉出异样,温声询问他何故迟到?
虽说是休憩,殿内诸人皆在,亦不敢大声喧哗,听见商赞问话,目光也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
唐潆也好奇,手撑着下巴看,她六哥哥是个典型的乐天派,以他俩当年建立在“我请你吃但是我一不小心全吃完了”的糖葫芦上的兄妹情来看,能让唐玳如此形状的理由只有他又被宣城郡王妃克扣食物了——可为这个迟到,也不合情理。
商赞问完后,殿内陷入沉静,唯有唐琰作壁上观的翻书声与众人屏息凝神的呼吸声,而这样诡异的气氛显然为唐玳惊人的陈述做了绝佳的铺垫:
“阿爹病故了……”
时间好像停滞了片刻,若为众生相做个慢镜头特写,众内侍宫娥面面相觑,眼神里互相存疑;诸位侍读身体前倾翘首以盼,嘴巴微张呈惊愕状;商赞捻着山羊胡须,瞳孔倏地睁大,双膝发软只差没给他就地跪下喊祖宗了;连三好学生唐琰都停下手中动作,格外开恩地赏了几寸目光给风暴中心的唐玳。
作为现代人的唐潆,重生后在姑苏与亲生父母生活一年,牙牙学语时辗转入宫,“阿爹阿娘”这般亲昵的称呼已被迫忘怀,因此不得不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唐玳说的是他的亲父宣城郡王,而非皇帝。
丧父之痛非扼腕捶胸不能止乎,唐玳哪管旁人如何看他,又哪管他言行极为欠妥,被商赞问话,仿似寻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掩袖痛哭起来:“先生常说‘人无信则不立’,小儿都懂的道理,阿爹莫非不晓得么?他骗我,他骗我!当日他送我上马车时,允诺待我回家便领我纵马射猎去,分分明明说好了的,还勾了手指头!”
唐玳哭得难受,旁人听得难受,商赞更是被他噙满热泪的眼睛盯得移开目光,生生将“殿下之阿爹乃陛下,宣城郡王是叔父耳”的劝诫之言含混了几口因同情而酸涩的唾液一并咽了下去。
“阿爹还那么年轻,将弓拉满能射杀百步之外的麋鹿,他答应将那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驯服了便送给我,他还那么年轻,怎会说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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