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温泉疗养,****都是专门按照方子调理的药膳,再加上婆婆监督着强身健体,虽说不时要接待客人,可陈澜每每照着镜子,还是觉得脸颊逐渐丰润了起来。只恨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些精准到小数点后的体重秤,她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胖了多少,可身上的轻松和呼吸的顺畅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天泡过温泉,上午却是消消停停再没有客人,她也就定定心心地在书房里研读着那几本书,还饶有兴致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几个丫头都是最知道她习惯的,走路轻手轻脚不说,端茶倒水递点心也都是几乎觉察不到动静,唯有对面隐约传来骏儿弹古筝的声音。虽不那么娴熟,可听着至少是心旷神怡。因而,一张张纸被她画的一塌糊涂又扔进了字纸篓,不一会儿里头就堆得半满。
就在陈澜惬意地消磨了一整个早上,打算用午饭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来报,道是江大太太来了。听说是那位先前只给她留下破釜沉舟印象的江家宗妇,她有些讶异,可放下笔歪着头沉吟了片刻,就问道:“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既然是选了午饭之前来,就是已经做好被人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了。本该是她出面,可她眼下提不起那精神来,全凭夫人做主就是。”说到这里,云姑姑便又稍稍弯下了腰,低声说道,“好教夫人得知,江大太太坐的似乎不是之前来的那辆马车,车厢上印着江家在扬州本地那店铺的印记。”
“这么说,她这几天住在江四郎那儿……”陈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弹着扶手,继而点点头道,“去请吧,在二门那条温泉小径东边的水榭里头摆饭,直接先请了她进去坐。”
等云姑姑领命而去,陈澜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先去西屋见江氏,却发现人不在。待得知婆婆领着骏儿到后头通瘦西湖的一条小河去划船了,她顿时为之哑然,想了一会儿就决定去见客。一路到了那水榭,当看到除了几个明显属于万泉山庄的丫头,江大太太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她不禁眉头一挑。
“怎么这样待客?”
“夫人息怒,是我把从人屏退在外的。”江大太太说着便上前施礼,待直起腰之后才声音艰涩地说,“之前我昏了头说了那些话,今日夫人仍是不吝赐见,我心中感激不尽,不敢再让这些闲杂人污了夫人耳目。”
这话和前时又大不相同。陈澜示意云姑姑上前把人扶起,细细端详片刻,发现江大太太仿佛又憔悴了不少,她少不得心里揣测,嘴里便说道:“大太太言重了,当日人太多,我也是随口一提罢了。此时正是午饭的时辰,不管有什么话,但请用了饭再说。”
待到携了江大太太入座,陈澜先净了手,一旁的云姑姑就领着几个丫头,将罩在一个个瓷碗瓷碟上的盖子盖碗一一除去,随即才递上碗箸。往常陈澜陪着江氏吃饭,往往都是没那么多规矩,欢声笑语不断,有时候甚至还更失态地当场呛着。只现如今这顿饭吃下来,却是鸦雀无声,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陈澜之前就已经饿了,因而生怕江大太太一言不合又玩什么让人吃不消的戏码,因而她这回索性填饱了肚子才说正事。此时大约有八分饱,她就放下了筷子,接过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又再次净手漱了口,随即才抬起头来看着江大太太。
“这儿让她们留着收拾,大太太陪我走走,就算是消食吧。”
江大太太自然满口应了,出屋子的时候,她有意回头瞧了瞧,见那边几个人都在忙活,竟是没一个人跟出来,她暗自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待会的那一幕越少人看见越少,若不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又何必如此?
这万泉山庄原本就并没有蓄养太多婢仆,如今后院住着女眷,闲杂人等自然是一个都看不见。离开那水榭一箭之地,刚刚通过了一条狭窄的林中小径,见是四周几乎再不曾有人,眼前又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江大太太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县主,小妇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陈澜觉察到江大太太的脚步有异,就已经停了下来,此时转身之后,见江大太太突然改了称呼,她就颔首问道:“但说无妨。”
“海宁县主初来江南,想来也知道江家的情形。江南虽是田地肥沃,但土地的数目毕竟是有限的,所以,头面人家除了至少要有数千亩的田地之外,往往占着一宗生意。我那公公去世得早,偏我家老爷在经济人情上头又呆了些,因而就是三老太爷代了族长,这一代就是几十年……家里原本是主营棉花和织布,可由于三老太爷觉得丝织利大,就一力和另一家联了姻,之后又是入股了海贸的生意。其实说是海贸,只不过咱们在江南一地收瓷器茶叶等等各种货,加价两成卖给一个船队,然后他们把香料、玻璃镜子、倭刀、织机……还有其他等等东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给咱们。”
说到这里,江大太太不由自主地绞了两下手中的帕子,脸色有些发白:“听着也就是这普普通通的营生,但我们赚的远远比他们来得多,毕竟玻璃镜子这样的东西卖得多,也就不值钱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备船出海,可谓是风险全无。可是,他们也有条件,那就是让江家出面,在官府给他们的人办户籍,这么些年下来,约摸从江苏、浙江到福建,总共总有好几百人。不但是我们江家,据说江南各地,有不少人家都在做这营生。”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悚然而惊。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只听说过有千方百计从户籍上除去自己的名字,从而逃避丁口税和徭役的隐户,却很少有这样悄悄把户籍落下来的。而且如果是照江大太太这话,不止是三两人,而是成百上千,那么问题就更大了。这还是眼下几十年,之前呢,之前就一直不曾有过这样的勾当?
“还有……”江大太太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压低了声音说,“三老太爷向来刚愎,虽说我和老爷是长房,很多事情他却压根不让我们经手。我也是在他一次醉倒了之后才听说,这朝鲜、倭国、琉球……乃至于南洋的吕宋等等,不少都在这百多年来改朝换代。太宗爷在世原本要造船下东洋西洋南洋晓谕的,可后来祸起萧墙,所以就搁了下来。后来这些小国都是时时进贡****恭顺,所以朝廷也就不追究了。听说那些换了的土王国王,根子上都是咱们汉人,只是如今有的用了那边的姓氏,有的还没改。”
陈澜此前已经有了大略的猜测。然而,当真正确定这是事实的时候,她一时竟是失语了。
林长辉和沐桓这两个前辈终究是自相残杀,最后谁都没有好下场,她原以为这个时代比起历史上的明朝,仅仅是边防巩固海贸畅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领先之处,却没有想到,早有一批先人在背井离乡之后,完成了后世许多人星星念念惦记着的殖民。而现如今,这些人扎根已深气候已成,一批批把人潜回了中原,谋划的应该便是另一种以农村包围城市了……幸好,最关键的火器并没有失传,幸好楚朝的军队也还算强力,可是,难道真的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县主,县主?”
尽管脑海中转着千万思量,但陈澜还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惊觉了过来。当着江大太太的面,她不能露出太多的异色,只是用恰到好处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同时谨慎地表示,这些事情她不能尽信,还得派人印证了才行。见江大太太丝毫不在意这个,她越发确信这些话应该有八九成可信,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江大太太说了那许多,不外乎是把长房撇清。此时见陈澜大略是信了,她便趁热打铁提出,如今族长三老太爷病得七死八活管不了事,族里上下大为不满,若是长房能掌了家,必定会如何如何回报云云……若是之前听到这些,陈澜兴许一笑置之,但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只要尊夫能够顺利完全掌握族中事务,也有赔礼谢罪的诚意,我并不是不能说动婆婆宽宥了旧日之事。”见江大太太面露喜色,陈澜便又轻飘飘加上了另一句话,“我只有一条,江四郎那个人颇有才能,希望酌情重用一二,至少这扬州的事务,就不要换人了。”
这个要求对江大太太来说简单得易如反掌,可是,与早上江四郎送她出来时,提点她今天该说些什么,该怎么陈情,这两相一印证,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好半晌才安抚下了那种不满的恐慌,连连点头答应。
一个旁支子弟,又当不上族长,怕他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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