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跑得太快,身子前倾的厉害,眼看就要栽到前边来,苏回暖猛地弯腰拉住孩子的衣服,将倒势扼杀在萌芽状态。
“哎哟,你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像小子,跑这么疯,万一磕到牙父母不得后悔死。”
苏回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手里粉嫩嫩的一团,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丫头,突然被人止住,连气都没喘几下。孩子约莫四五岁,罩着湖绿的小衫子,短短的裙摆上都是褐色的泥巴,她伸手在背后一摸,果然一身的汗。
小姑娘不乐意地扭着身子挣脱她的手,小小地嘟囔了一句,又大了些嗓门,字正腔圆地说道:
“你不要摸我。”说完,苹果似的脸蛋往右一撇,连耳朵都开始红了。
她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声音清脆响亮,倒真有几分小长官的威仪。再看她生的玉雪可爱,杏眼樱唇,梳着仿照大人的繁复发髻,无疑是个爱美的贵族小姐。
陈桦蹲下来,端详着她道:“这好像是马主身边带的小姑娘,你方才看到她在潭子边上了么?小妹妹,你刚才在看鱼?”
树下这马是和容戬池一道来渡口的,说不定是他交好的同僚,因而旬休独自带了家属散心。苏回暖一点也没有侵犯他人私有物品的惭愧,洁癖也暂时溜了,当下捏着她的小脸□□了几下,如同揉棉花一般。
小姑娘张嘴要叫,她及时地在前一刻放了手,半哄半骗地道:
“你下次再这么跑,摔掉了牙,你爹爹可就不要你了。以后走慢点啊,记住了没有?”
她示意陈桦继续走她们的路。
小姑娘在后头压根不理她,兀自道:“不是在看鱼,我在喂鱼呢。”
两人忍俊不禁,苏回暖不由回头,却看见她已蹿到了柳树下的马边上,想拿那个做的漂亮的花篮。
马对篮子情有独钟,叼着它避过了孩子,可对方紧追不舍,跟在马尾巴后大呼小叫。
苏回暖停住脚步,皱眉扬声道:“别站在它后面,要抢到前面去。”草原上的牧民都告诫她不要随便到马匹的后面,否则一个受惊就踢了过去。
陈桦环顾周围,心下松了松,道:“马主来了,咱们可以不用管了。”
苏回暖的目光下意识去找孩子的长辈,却冷不防见左边不远处站了个人。她刚刚并没发现那里有半个人影,这步子也太快了吧。
她扫了一眼,脑子慢了一拍,走了几步忽地整个转过身。
那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打了个呼哨,手指与唇色的对比格外鲜明。他放下左手时,露出的侧面轮廓仿佛春日浸着初阳的泉水,清澈而明亮。
黑马抬起脖子乖乖站好,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扯到了花篮,欢呼一声,扒着缰绳蹬了好几下,才把自己弄到了马鞍上。男人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往苏回暖这里闲闲地走去,好像和她熟识一般。
苏回暖不记人脸,但对这普普通通的半张银面具是记忆犹新。她用心记了一会儿这个人的身形,感觉没有多大用处,下次又不一定能碰上,碰上又不一定能快速反应过来。
除了面具之外,她还记得他当时在酒楼里穿的极为素净的宽袖袍,束发的深青冠,和黑到极致的发色。当然,还有他奇怪的化名,从来没听说过有拿郢水作姓的。待了快四个月,她对齐国风土人情了解了些许,郢水是南齐的圣水,从古至今受南人尊崇,地位高超。
郢子灏道:“那花罩姑娘用的惯否?”
他嗓音低醇,语调徐缓,听起来极为舒服。
陈桦当机立断:“我在前面等你。”
苏回暖头疼今天是怎么了,这两盏茶就能走完的一段路,被阻了三次,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回不了城了。
“原来是公子送的,用的十分好,不能更习惯了。”
郢子灏道:“不是送给姑娘的。”
苏回暖眼角抽了抽,礼貌道:“公子开多少工钱?后日我得了空差人送往府上。”
药局的房间是容府整饬的,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没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是以她认为这个从酒楼里硬搬下来的花罩也不例外,但他说不是送给她的,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个,或许是送给别人的?
他微扬了唇角,道:“不过姑娘眼下不用交工钱了。”
苏回暖懒得深究为什么,立刻道:“多谢公子了。”
“爹爹!”骑在马上的小丫头喊起来,“我们去找容叔叔好不好?”
苏回暖瞅瞅孩子,又瞟瞟他,默然一瞬,道:“我今日还有些事,必需赶回去,遗憾不能和公子详叙一番了。”
郢子灏随意应了声,走到树荫里牵出马,伸手让孩子把花篮给他。
小姑娘抱紧了篮子,漏了点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广袖上,花粒被风一吹,又落在苏回暖的襟口。
他无视孩子的举动,迅捷地拿到了花篮,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块蓝绸帕子,在把手上缠绕了一圈,递到苏回暖面前。
苏回暖愣了片刻,看着那先被马翻又被人抢的小篮子,破天荒地没有追究其惨不忍睹的外形。他的手抬在半空,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在那一线天的宽度里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温热的指尖。
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越来越凉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煮点什么补一补。
郢子灏道:“花篮里有玉簪花,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喂马,它记得气味,又离姑娘近,所以今日才惊了姑娘。”
苏回暖冷汗道:“这样啊,我不会跟它计较什么的。”
他嘴角笑纹似涟漪在湖面漾开,一双眼在面具底下藏着邈邈星云。
“姑娘只需改掉一个偏好,自然不会跟我们计较。”
明显指的是她过分爱干净,不然也不会被马围着转出不来。苏回暖摩挲着手帕,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谅他不栓马了。
她不多说,敷衍地表示赞同,脚底生风地溜到好友那儿了。
郢子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草径尽头,回身面向水榭,垂袖凝视了半晌。
小丫头平时拘的紧,偶尔放一次风野得像只兔子,受到冷落就嚷嚷着要他抱。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他现在才晓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比这更让人操心。
五岁的小姑娘偎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得不到回应,唤了几十声后便改成了一连串的哥哥,边叫边往他衣领里钻。他不胜其烦地拎了小兔子下来,一人踱上平桥,走到一半却忽然驻足,脚后拖着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弯里。
他眉梢柔和了些,嘴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好好走路。”
小姑娘精神一震,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啊!哥哥,那个亭子上的字是你写的么?好漂亮,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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