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许说来过我儿子家,不然我……”
“诶等等,我们说好的,我来给你儿媳妇看看,为啥这么多年不怀孩子,我可是在菩萨跟前……哎哟!你推我干啥,我自个儿有腿。”
两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闹闹下楼了。可黄柔还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她闺女凭啥在自个儿家里还受委屈?
幺妹看妈妈生气,非常懂事的凑过去,“妈妈我不疼哒,你别生奶奶气啦。”
她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了,她知道现在妈妈一直不愿生小弟弟,顾奶奶不高兴呢。可妈妈不生是为了她,她不能再加深妈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黄柔吹了吹她的手,“还疼吗?”
“不疼啦。”
小地精灵力护体,红肿很快消退了。
虽然把她们弄走了,可黄柔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她的闺女,她的家啊!在她家里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她,那要是回村还不知道得让人欺负成啥样。
“崔绿真,妈妈问你,在村里有没人欺负你?”
幺妹很诚实的摇头,“没有。”
“有没人说咱们闲话?”
“有,但妈妈说过,对于不在意的人,我也不在意她们说啥。”
黄柔叹口气,丫头成长太快了,快到她还没学会保护她,她就已经能自个儿保护自己了。
但这事没完。
当天晚上,丈夫回来,她就把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了。顾三本来就不信那套怪力乱神,再听是臭名昭著的四娘婆,还打了幺妹,他这口气怎么可能咽得下?第二天抽空回了趟牛屎沟,把他妈恨恨批了一顿,又带着她上四娘婆家,把送出去的鸡蛋和香油要回来。
当然,死老太婆肯定是不愿还的,吃进肚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
可顾老太是什么人?生产队妇女主任啊,她怎么可能吃这暗亏?两个老婆子拉拉扯扯吵闹起来,这下,全村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老崔家也不是吃闲饭的,她打的娃娃要不姓崔还好,姓崔,还是崔绿真,那一堆伯娘可不是吃素的。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四个女人闹上门,把四娘婆家给砸了,还给老婆子挠一脸的血印子。
怕菩萨娘娘报应?
她们不做亏心事,菩萨眼睛又不瞎!
要打架?来啊,他们家虽然没孙子,可还有四个男人呢!就是春芽,也第一个冲锋陷阵,给死老婆子肚子上踢了好几脚,让她欺负她妹!
谁也没想到,靠一张阴阳嘴吃四方的四娘婆,居然让崔顾两家人给打了不说,还砸了招牌。队里领导听说,迫于无奈也上门去看了看。
可张爱国心里也恨这种人,名义上是“主持公道”,实际是添柴加火,隔岸观火,恨不得再打得狠些。
眼看着连大队部书记都不给她主持公道,今晚就要让崔家这群恶婆娘给打死了,老婆子不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全村人的面嚷嚷道:“张爱国你个龟子孙,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裤裆里那点事,你跟周树莲睡了这么多年呢你!娃都睡那么大了你没资格说我不要脸!”
抛出这个炸弹,转转注意力,她就安全了。
“嚯!”
人群震惊了。
“周树莲?杨发财他老婆?”那一家子早两年前就搬去大河口了。
“娃?难道是说杨家小老三?”
于是,人群再次沸腾了。杨秋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是整个生产队人尽皆知的事,早几年还有人传风言风语,说这娃肯定不是杨发财的,没想到啊,这风言风语居然还是真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他们还不一定信,可四娘婆嘛,她走街串巷,东家进西家出?知道的八卦内幕自然比一般人多。
况且,要没有确凿证据,她敢攀咬张爱国?听说公社已经下令要调他上去当革委会委员了,工农兵大学的通知书都寄到了,他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这样马上就能飞出山窝窝的人,是她一老太婆攀咬得起的?
于是,就有人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
“老娘亲眼看见他从周树莲被窝里出来嘞,我咋没证据?”
张爱国的脸红了白,白了黑,而比他还难看的,是他的原配妻子,黄英。
“娃她妈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我那次是去找发财有事,根本不是……”
“哟,男人不在家,你偏去找男人,还一待就是两个钟头,你跟周树莲有啥好商量的你?”老太婆顿了顿,“你出门还提了提裤腰带,你说你……”
两个钟头……还提裤腰带……社员们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
不出一天,张爱国和周树莲的风流韵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同时间地点睡觉的事儿,连小孩都能有模有样的编两个出来。
你就说这闹的,因为小地精挨了一下打,牵扯出这么多事儿来。堂堂生产队书记居然搞破鞋,这可是要去游街的呀!
杨家虽然搬走了,可他们族人还在村里,第二天,杨发财和他老娘杀回来,去张爱国家把他拎出来打了一顿不说,四娘婆又挨了一顿胖揍,一只眼睛让杨发财打瞎了!
这下可好,真正的“阴阳眼”了。
而周树莲呢?被杨家母子俩打了几顿,她依然一口咬定没搞破鞋,她跟张爱国话都没说过几句。
至于杨秋生是不是亲生的?
反正小时候看着不像爹也不像娘,这两年在大河口好吃好喝的养着,细皮嫩肉古灵精怪,倒是挺像周树莲的。
这样,要咋证明他跟杨发财是不是亲子关系?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革命家”们,谁也说不清,干脆搞一出滴血认亲来。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证明”是亲生的呀!
虽然,男女双方全都一口咬定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只要不抓现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就是告到公社又能怎样?搞破鞋是要证据的!
所以,闹剧一场后,张爱国该去上大学还是上大学,周树莲该养儿子还是养儿子,只有黄英带着三个闺女回了娘家,说要离婚。
这不是闹笑话嘛?农村人哪个兴离婚?
张爱国不信他那任劳任怨的老婆真能离婚,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其他人也不信她母女四人能翻出天去,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这些事,幺妹是听星期五进城等通知的春苗姐姐说的,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她已经忘记当年看出周树莲怀孕的事了,只是觉着很神奇,小小的牛屎沟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事,毕竟,连她都知道“搞破鞋”可是了不得的错事嘞!
要说她为啥知道?
那还是前不久,她幼儿园时的班主任,徐大玉老师的对象,就是当年她们在市委大院看见那高个子叔叔,就是因为“搞破鞋”“流氓罪”被抓的。
那可不是张爱国这样的虾兵蟹将,他可是市长外甥呢,听说是让人抓现行了,他跟不同的十一个女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的还是已婚妇女……大家都说,这样的流氓,枪毙活该。
她曾经最喜欢的徐大玉老师,因为受这事刺激,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
可以说,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给整个子弟小学的孩子们上了血淋淋的一课。现在提起“搞破鞋”,谁不怕呀?
没一会儿,春苗从供销社前张榜的地方回来了,大家赶紧凑上去问,“怎么样?”
春苗笑着点头,招工十人,一共六十八人参加考试,她得了第一名嘞!
“耶耶耶,我姐姐好厉害!”小地精兴奋坏了,她们家的姐姐真会读书呀,一个赛一个的优秀诶!
正兴奋着,陈静也来了,她手里正拿着一份卷子,下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她把出好的卷子拿来给黄副校长看看,今年她打算增加难度,促进促进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不然次次考那没难度的,不用功的和用功的考一样分数,没意思不是?
孩子们说起去上班的事,两个大人商量着教学的事,忽然听见厂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音乐声,播音员好像是在播报什么消息。可市三纺这两年效益差,广播年久失修,“沙沙”的刺耳声比播音员的声音还大,在屋里压根听不清播的啥。
她们也没在意,继续说了会儿出卷子的事,忽然,铁门被人“砰砰砰”的砸响了。
幺妹赶紧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教体育的牛老师,正浑身筛糠似的,“黄副校长,赶紧,赶紧……去……去校长办公室……”
陈静走过来,“咋啦?”
“陈老师也在,赶紧……总理逝世了!”
“啥”屋里的大人孩子异口同声的问,“你说谁?”
“周……周……哇……”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嚎啕大哭,指着广播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整话。
陈静和黄柔,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要命的跑下楼。
厂区里,每一栋宿舍楼里,陆陆续续涌出人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听着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播音员用沉痛万分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播报着:“1976年1月8日九时五十七分,伟大的……”
尽管后面传来的依然是广播“沙沙”声,可所有人都知道,是的,千真万确,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
就是这样,所有人爱戴的总理与世长辞了。
陈静“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腿一软,情不自禁跪在原地。她一哭,其他人隐忍的泪水再也挂不住,纷纷满脸泪痕的哭出声来。孩子们一开始不明所以,看见大人哭,仿佛触动了他们可怜的痛哭神经,也跟着哭起来。
所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的,翻垃圾的,买菜回来的,下班刚走出车间的,全都哭着站在原地,播音员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
等到讣告播完,才有人开始走动。
可大家哪儿也不想去,他们要去车间,要去办公室,要去有集体的地方,要跟所有人在一起!
黄柔一面哭,一面往校长办公室去,谁也没有哪怕一分的精力来管孩子。幺妹和春苗哭了会儿,没有去处没人管的她们,只能回家。
谁也想不到,1976年,悲痛的一年,就在这个广播里开始了。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震惊,全社会各界哀痛不已,原定的期末考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星期,供销社招工也暂停,工人,农民,学生,虽然还在有条不紊做着各自手里的事,可大家都知道,不一样了。
1月15号,顾三和黄柔要代表各自单位上市里参加追悼会,接下来半个月,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哪怕顾三,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回过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是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继当天的嚎啕大哭后,陈静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每天上课朗读社论的时候,她都是忍着泪,沙哑着嗓子,每每才读一半,就泣不成声。
这时候,小地精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当一位伟人,伟大到所有人都发自内心敬佩、爱戴他时,人类的悲喜就是相通的。
什么四娘婆,什么婆媳矛盾,什么男女混账事,什么离婚不离婚……在这样的全国人民共同的巨大损失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个春节,春月没有回来,友娣也没有去北京,崔顾两家人再也没有因为黄柔一家三口到底该去谁家过年而争论,因为所有人都无心过年。
翻年过去,哀痛的气氛稍微缓解一两分的时候,四月里的某一天,正在上课的陈静忽然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一种愤怒与无力交织的痛苦,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孩子们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谁也不敢说话。
幸好,孩子们都喜欢陈老师,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为她保守秘密,这节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黄柔,她把桌上的《人日》和《参考消息》全收起来,无精打采的问幺妹:“今天你静静阿姨没说什么吗?”
幺妹乖兮兮的摇头。
可黄柔还是了解自己好友的,叹口气,“你多提醒她一下,万一她再提起,你就说点别的打断她,知道吗?”
幺妹乖兮兮的点头。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静静阿姨不止在课上破口大骂,还念了好几首诗给他们听,据说是从北京传来的。
黄柔看着绿意黯然的窗外,虽然已经春天了,可她却觉着寒冬一般的难受。但她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她想起路上遇到的徐志刚两口子,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徐志刚和尤雯雯在三年前结婚,上个月生下二胎,过得倒是有滋有味,现在已经升到县司法局了,而她的好友,还是一个人。
陈静相貌不差,性格开朗,家境也很好,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是一直不松口,现在还在拗着,一会儿说恨不得立马当天原地结婚,一会儿又听见“结婚”两个字就头大。
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愤青属性,还挺喜欢这样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她,厂里不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排着队的追求她呢。
小地精看妈妈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是又在琢磨怎么把静静阿姨嫁出去了。她眯着眼,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忽然悠悠的说:“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阿姨就能结婚啦。”也许。
“真的?”
“真哒。”
黄柔笑着摸摸她脑袋,“你可别骗我啊,不然到时候打你屁股哦。”
幺妹想了想,决定还是打个补丁吧:“嗯,很有可能结,也不是一定会结,看阿姨心情。”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跟现在有啥区别?“我啊,就信小地精的话,看会不会成真。”
结不结婚还没得到验证,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滇藏公路建成通车后半个月,7月28号中午,广播里播报,河北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
又是举国震惊。
四年级开学后一个星期,9月9号,另一位伟人在北京与世长辞。
这一次,厂区的广播修好了,大家在播音员播第一遍的时候就听见了,全都嚎啕大哭着跑出家门,陈静再次跪倒在地,听说厂里有个年轻工人从二层楼跳下去,还有农村曾被旧社会压迫了一辈子的老人,当场难过得昏过去。
当然,这都不足以形容当天情形的万分之一,所有中国人一夜之间仿佛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接下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这不是九月,这好像是寒冬腊月,整个中国大地,沉浸在一片寒冬之中。
终其一生,经历过的人们,都不愿再回想,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至暗时刻……唯一值得欣慰和庆幸的,就是10月6号,四人帮被逮捕并接受隔离审查,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
这个国家的春天,就要来了。
同时,崔家的,顾家的,牛屎沟的,大河口的春天,也在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