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了。
他苍老的眼角,流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这是植物对人类的悲悯。
崔绿真知道,它不会再说了,再说就是泄露天机。
高元珍开开心心的哼着小曲儿摘菜,忽然听侄女说要回家,忙紧张的问:“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吗?”
幺妹摇头,她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回到牛屎沟去!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过几天雨停了再出山吧?”
幺妹很坚决,“对不起姨妈,我下次会再来的。”
高元珍看她小人儿一副大人表情,非常凝重,也就不好再挽留,赶紧回家叫丈夫送她出去。
王满银也是很诧异,“这雨停不下来,等过几天怎么样?”
崔绿真急得手心冒汗,牛屎沟住着的是她最爱的人,老拐柳说最迟三天之内就会发生地震,哪怕晚一秒钟都有可能酿成终生遗憾。
“叔叔快送我回牛屎沟去,我真的很急。”她红着眼睛说。
这可把两口子吓坏了,幺妹从小乖巧不哭不闹,红眼圈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两口子背上娃娃送她出门,因为雨下得太大,拖拉机和自行车都出不了山,他们只能在泥泞的山路上摸爬滚打。
一路上,他们听幺妹说牛屎沟要地震,也震惊了。
毕竟,石兰省虽然山高路远,可很少会地震。
“要是地震的话,那肯定不止一个地方,咱们李家沟是不是也……”
幺妹很肯定的摇头,“李家沟是安全的。”
她知道,地震的原理是地壳板块运动,一旦发生,规模都会非常庞大,震源范围至少是几个县市。可老拐柳说的,应该不是常规地震,很有可能是陷落地震,或者人工诱发地震,范围不大。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雨太大了,姨妈你们快回家吧,我认路。”
高元珍怎么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没事,我们也去看看。”两个孩子被蓑衣盖着,趴在他们肩头。
幺妹一想也是,姨妈和叔叔脑袋灵,跟着去说不定还能出点主意,她怕自己太紧张会把什么给忘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紧张和害怕,比当年被黄鼠狼抓走还害怕。
毕竟,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命,可现在却是全村人的命。
三个小时后,淋成落汤鸡的五人,终于跌跌撞撞来到牛屎沟村口。
雨幕里的牛屎沟,宁静而祥和,一点钟不到,家家户户上空炊烟袅袅,有还没吃饭正在做饭的,有已经吃过饭正在煮猪食的。农村人都觉着煮熟的猪食比生猪食更有营养,猪吃了能长得更快更肥。
可他们绝对想不到,岁月静好旁,是一头怪兽在等着,随时有可能将他们撕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下着雨,绿真咋回来了?”顾老太出门倒煤灰,看见她很奇怪,怎么几个人的神情不太好的样子?
再看老三和她妈没跟着,反倒是她姨妈,顾老太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你爸妈咋了?”
幺妹摇头,“奶奶,我们没事,要地震了,你们快收拾东西,赶紧出山。”
顾老太不仅不当真,还笑着说:“啥地震嘞,咱们牛屎沟没地震,赶紧进来换衣服。”说着就要去抱小落汤鸡高玉强。
幺妹急了,跺着脚说:“是真的要地震了奶奶!”
顾老太抱着高玉强亲了两口,“行行行,赶紧进屋来,想吃啥,奶给你做。”
还是一副把她当小孩话的模样,反正就是不信呗。不是顾老太麻痹大意,就是整个牛屎沟,随便找个老人告诉他们,人说不定还把她当大傻子看呢!
崔绿真急得不行,扔下她,咚咚咚就往崔家跑。
老崔家,已经吃过中午饭,大伯和大伯娘在屋里睡觉,奶奶正在屋檐下坐着搓麻绳。檐下搁着几只铁皮洋桶,正在接瓦沟里低落下来的雨水。
年逾六旬的崔老太头发黑多白少,这几年儿子儿媳们一个个出息了,她操心事不多,再加老头儿也退休回来,分居多年的老两口终于能在一个屋里生活了,仿佛连人也年轻不少。
“奶奶。”
崔老太以为自个儿看错了,忙揉揉眼睛,“呀,你怎么回来了?”
崔绿真一个箭步冲过去,嗅了嗅鼻子,打量着院里的植物们,牛卵树正打呼噜,栗子树也在睁只眼闭只眼,迷迷糊糊,谁也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听见她的声音,大黑猫从屋檐下伸头看了一眼,闲庭漫步走过来,挨着她的腿挠痒痒似的蹭了一会儿,“喵——”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熟悉。这让崔绿真不禁怀疑,莫非老拐柳说错了?如果真要地震,动植物们应该是最敏感的呀,因为有地震波,它们能提前感觉到,不可能还这么悠哉悠哉。
她那句“要地震了”就忍在嗓子眼里,“奶,我肚子饿。”
崔老太赶紧放下搓了一半的麻绳,“哎哟,我去给你热饭。”
正说着,王满银一家四口也进来,跟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黄泥浆子糊一身,这可吓坏崔老太了,惊声问:“这是咋了?”
赶紧喊崔建国和刘惠起来,给他们找身干净衣裳换换,就连小猴子和小明明,也换上小彩鱼的衣服,冷得直打喷嚏。
崔老太热饭,刘惠从灶膛里夹一盆火炭放堂屋给他们烤着,“小明明别是冻感冒了吧?我去找药。”
自从和黄柔认了姐妹,高元珍也来过几次崔家,不说别的,就是冲她手里那么大个挣钱的罐头加工厂,她也得待她客客气气的。更何况,高家这俩儿子,可是她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的“带把儿”的啊!
快四十岁的刘惠总觉着,跟她差不多大的高元珍都能生,她肯定也还有机会,抱抱她的儿子,说不定就沾了她的喜气呢?每次一见面,她都是抢着抱的!
等吃上饭,幺妹才把自己急忙赶回来的原因说了,崔老太跟顾老太一样的反应,“害,我当是什么事呢。”
“是地震呀奶奶。”
“地震怎么啦?”
崔绿真一口米饭梗在喉咙,“是地震啊,就河北那样的地震,会,会死很多人的。”
然而,崔老太只顾着给他们夹菜,一点儿也没把她的话放心上,“甭怕,咱们大河口没地震。”
“可地壳板块是会运动的呀,说不定漂移着漂移着,咱们大河口就漂到地震带上了呢?”
“啥漂移?”
要让崔老太相信地球上的每一片陆地和海洋是在不断漂移运动的,她才不信嘞,不然——“为啥我头不晕呢?”
坐自行车拖拉机班车一切会动的东西都会头晕的崔老太,觉着宝贝孙女就是奇奇怪怪的书看多了,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崔绿真鸡同鸭讲半天,终于无奈的不得不承认,要让安逸了一辈子的牛屎沟老百姓听她的话撤退,看来是不可能的。就连自己家两个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的奶奶都不信,其他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都说地震前青蛙会满地跑,你看这干干净净的哪儿来的青蛙?”
幺妹竟无言以对。
春芽和小彩鱼拉她进三伯娘屋里玩儿,小猴子也屁颠屁颠跟进去,炕上铺了张凉席片儿,大家盘腿坐在上头,屁股凉丝丝的。
可崔绿真的心,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死了。
地震这样巨大的天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撤出去有备无患,要真是虚惊一场再回来就是,可要是真发生了,那挽救的可就是上千条人命。
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担心的可能是万一没地震,大人会怎么责怪他们虚张声势,可崔绿真心里眼里只有她爱的人,如果真没有地震,她会很高兴,哪怕被他们责怪她也高兴。
生命,在任何时候都是最宝贵的。
她紧了紧拳头,得想个办法,哪怕是哄也要把家人哄出去。
十一岁的春芽还是小孩心性,依然热衷于玩过家家抓石子儿翻花绳,跟小彩鱼在炕上拿着红毛线翻来覆去的念着口诀,十根手指灵巧的翻着,指下生花。
小猴子把春芽满满一罐玻璃珠倒出来,滚得一炕都是,他用被窝把炕沿围起来,在里头跪着弹,打得专心致志。
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开心,那么的无忧无虑。只有小地精,心里急死了快!
她也坐不住,下炕趿着鞋子来到院里,雨还在下,只不过势头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滴答着。她仔细回想看过的书里,关于地震征兆的描述,好像就是动植物异常,井水冒泡,地面鼓包,其他的没印象了。
毕竟,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是随着科学技术水平不断加深的,现在所能达到的程度不过如此。要造假,那就要让家里人亲眼看见地震“征兆”,越多越好。
有了!
幺妹走到自家水井旁,伸头往里看了看,窄窄的井口是用碎石块堆砌的,形状不规则,棱角很多,看下去黑幽幽的,连水面也是黑的。
里头仿佛储藏了一井汽油,而不是地下水。
幺妹微微用灵力,将水面升上来几米,让人站在井口就能看见里头清幽幽的水面,再用灵力,水里就如愿的冒起小泡泡,用力越猛,泡泡冒得越多,渐渐的像锅里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
“呀!这水咋啦?”
小猴子听见她的惊呼,第一个跑出来,“姐咋啦?”
幺妹很满意他的大嗓门,故意指着水井说:“你看井水咋冒泡嘞?”
“哇哦!好大的泡泡,爸妈你们快来,井水冒泡啦!”
高元珍和王满银正在堂屋里陪两位老人说话,听见儿子的大嗓门,不由得走出来,想让他别吼这么大声。
可高玉强是什么人?那可是看见泡新鲜狗屎,只要觉着新奇都会拉爹妈来看的人,立马二话不说撒泼耍赖把高元珍拉过来,“妈你看。”
高元珍没忍住“啊”一声,“满银快来,咋这么多泡!”
要是在铁锅里,那就是即将要沸腾的!
崔老太一听,也赶紧过来,当场就被吓得双腿战战,“井水冒泡,要……要地震嘞!”
“真地震”高元珍和王满银同时惊呼出口,他们虽然跟着幺妹回来,可看着牛屎沟一派岁月静好,也不怎么相信的。
“小时候听我娘说过一次,她小时候咱们这儿也翻过一次地龙,就是先从邱大土司家水井冒泡开始……”她赶紧转向脸色苍白的幺妹,“你确定真会地震?”
“真的奶奶。”小地精咬着牙,这么长时间操控井水,灵力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我们快出去吧奶奶。”
崔老太咬着嘴唇在院里踱步,那“咕噜咕噜”的冒泡声仿似一把铁锤,一声一声锤在她心间,正想把老头儿叫出来商量一下,忽然,院里的牛卵树和栗子树疯狂的抽动起来,像地底下有什么在咬噬着它们的根。
崔老太一辈子的勇气和果决在这一刻全冒出来,“赶紧收拾东西。”
刘惠好容易能靠柱子上眯会儿,刚闭上眼,忽然被婆婆一声吼得莫名其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娘说啥,收拾东西要去哪儿?”
“逃难,捡紧要的拿,赶紧的。”
刘惠撇撇嘴,不知道婆婆发的哪门子疯,“逃啥难呢,是鬼子进村,还是大饥荒呢?”
崔老太白她一眼,“要地震了,你不怕死就好好待着。”她把家里仅剩的两个男人叫出来,“建国去通知村里人,老头儿赶紧把粮食搬进地窖。”
她下意识觉着,再怎么震,那也是地面上的事儿,地底下是最安全的。粮食嘛,被土埋了也没事,只要及时挖出来,不会坏。
刘惠目瞪口呆,“真……真震啊?”
“自个儿看水井去,难道还是假的?”
刘惠奔过去,被那“咕噜咕噜”的泡泡吓一跳,捂着心口“哎哟”叫,别的她不懂,可井水冒泡,那是古人传下来的经验,错不了!
她赶紧跑回房,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掏出一包私房钱,揣在胸口上,又把家里崔建国放钱的布袋拿出来,贴身放好。可收拾着收拾着,她想起院里的猪鸡鹅,可都是一年的指望呢!到时候房子震塌了会不会把它们埋了?
“娘,牲口咋整?”
崔老太正手忙脚乱,烦躁道:“牵走!难不成让它们等死?”
看大人忙成这样,春芽小声问妹妹:“我们要去逃难吗?逃去哪儿呀?”
崔绿真认真想了想,“去大河口叭,我们有房子住。”可惜村里其他人,却只能另想办法了。
给千多号人安排住的地方,这是她解决不了的,到时候公社会想办法吧,公社解决不了还有县里,市里。
想好这些,她赶紧回小耳房打包行李,就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两双鞋子,其他的都在大河口。春芽的更少,除了钱她啥也不要,连书本也不要,正好可以不用写作业嘞!
大家迅速收拾好要紧东西,赶着猪鸡鹅出门,其他人家却毫无动静,甚至还有人出来看热闹嘞!
“哟,真逃难啊?”
“瞧这家底也没带完,逃几天还得回来吧?”
有的老头老太干脆表达他们的不屑:“呸!贪生怕死,咱们牛屎沟人杰地灵,咋可能翻地龙?”
“就是,就是全中国地震,咱们牛屎沟也不会震!”
崔绿真还想劝他们,奶奶拉了拉她的手,倒是顾家,被崔建国劝动了,宁可信其有,收拾了几样要紧东西,背着包裹站村口等他们。
看吧,自从结了亲,这崔家和顾家就穿起一条裤子,连贪生怕死逃难都结伴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