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日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日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撩开玉色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速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液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2)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
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
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逼。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2)、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