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妞去湖南前,先独自一人跑到上海去玩了两天。但一个人在外头,即便自上有钱,也有形单影只的感觉。在这种时候,钱不但不能壮胆,反而使人虚胆。特别是你口袋里装满现钞的时候。
当然,桂妞身上不会有太多的现钞,她用的是信用卡。
在上海的外滩上看了看,拍了几张留影快照,在黄浦江畔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先贤们的英雄气概。桂妞原打算去复旦大学拜见一位学术界前辈的,但上海人的排外情绪使她产生了尽快逃离的感觉。
就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湖南的卧铺票。
桂妞在湘潭下的火车,然后再搭乘公共汽车到长沙。到达湖南师范大学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桂妞穿过一对对勾肩搭背的青春男女,朝师大研究生楼走去。一路走,一路问。幸亏是晚上,也没有同学对桂妞投注过于热切的目光。习惯了这样一种目光的桂妞反而觉得有一点清冷。
但她的内心被隐隐的激情所鼓舞——浪漫的“蒙古包”,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然而,站在桂妞面前的“蒙古包”,却让桂妞大所失望——原来爱情只用来幻想的。
“蒙古包”矮矮的个头,戴一副厚厚的眼镜。镜框像瓶底一样带着厚厚的一圈,将他的眼光发射出来,让人不敢对视。因为那是带毒的眼光,是一种叫人害怕的眼光。
“蒙古包”对桂妞的意外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这倒使桂妞感到奇怪。
桂妞问:你不觉得很吃惊吗?
“蒙古包”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今天不来,明天总会来的。明天不来,后天总会来的。
“蒙古包”居然有如此的自信!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有缘人总会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相逢的。桂妞说:你真这么想、这么自信?
“蒙古包”说:这与自信无关。要是你不来看我,我就会去看你。
桂妞说:可我并没有邀请你去。
这是真话,桂妞不敢邀请“蒙古包”去她那儿,要是让王浩知道了,这个“蒙古包”不变成了“榨菜包”才怪呢。
“蒙古包”笑笑说:我没邀请你来,可你不也来了吗?
桂妞突然发现,“蒙古包”笑得很有魅力,是那种粗糙的没有修饰的笑,粗糙得让人想用手去柔柔地摸他一下。
失望中的桂妞,因了“蒙古包”的这种无遮掩的笑,心中的“杏花”仍悄然绽放。“蒙古包”研究现当代中国文学中女性的话语立场问题,这是一个太大太泛的题目,根本不适合作博士论文。“蒙古包”说,他只找准其中的某一个“点”。但围绕这个“点”的却是无数的“线”和“面”的交织,甚至“立体”的背景知识,因此,要看的书,作的笔记特别多。
有一回,“蒙古包”在给桂妞的信中谈到萧红的《生死场》,说主人公王婆在一无所有中升起一种求生的欲望,开始了最原始的反抗:她的亲生儿子因参加“红胡子”被官府杀掉,她要女儿去“报仇”。
“谁杀死哥哥,你要杀死谁!”——“蒙古包”对这种冤冤相报的传统中国文化有过诸多深入的剖析,并将它与西方基督文化中的“原谅文化”进行了对比,桂妞觉得很有意思。
在“蒙古包”极力鼓掇下,桂妞也将《生死场》认真地读了一遍,当她读到一字不识的王婆竟说出了“革命就不怕死……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多哪”的话时,桂妞感叹不已。
当时,桂妞觉得王浩对她就像“日本狗”对“中国奴隶”一样,因此,她也应该像王婆那样“不怕死”地去“革命”。
“蒙古包”这种有意无意的鼓励恰恰暗合了桂妞的复杂心理,让她为自己的“红杏出墙”找到了辩护力量。
“手中的灯罩她时刻不能忘记。”鲁迅在给萧红作序时特地说到,“至于老王婆,我却不觉得怎么鬼气,这样的人物,南方的乡下也常有的。”
桂妞想:这样的“灯罩”不但是为了照人,也是为了自照。照清周围的黑暗,照出自己的灵魂。因此,连鲁迅先生都不觉得老王婆有什么“鬼气”呢——“我有什么可怕的?”
特别是桂妞读到在李青山组织举事的宣誓大会上,寡妇们齐声高呼:“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这声音好像就在桂妞的耳边——这不正是自己那种“乱就乱吧,疯就疯吧,死就死吧”的激情呐喊吗?
也许,这正是桂妞的“湖南之行”或“情洒湘江”的内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