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长思迎娶宣平侯幼女赵婉为太子妃,我与温贵妃痛饮数杯,温贵妃叹道:“再料不到你们有这样的缘分。”
第二日,长思把他的小太子妃牵在手里,前往永安宫拜见皇上和我。
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
许多年前,大家都还在都还年轻的时节,淑妃娘娘总说我和先皇后年轻的时候很像,不是模样像,是性子像,先皇后也说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当年该是个什么样子,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长得好看是不必说的,真真山眉水眼,娉婷袅娜,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那股子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带着笑,叫她瞧上一眼觉得天都亮了好些。
原来我当年也有过这样的神情么……而我如今却时常像我认得的先皇后那样,微微蹙着眉。
皇上颤抖着站了起来,声音都哆哆嗦嗦,问堂下与我儿十指交缠的小姑娘:“你是谁?”
太子妃大约知道些什么,直视着皇上一字一顿答:“儿臣是皇上为太子赐婚的太子妃。”
皇上就这么病了。
太医说是邪风入体,而我知道他是心病,无药可治的那种。
九月初三长忆出嫁的时候,皇上撑着病体并肩与我立在宫墙上,看着她的车驾渐行渐远,远去了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笼。
我扶着他,他咳得厉害,替我把鬓发掖好,他说:
“这些年,多谢你了。”
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监国,他本来说让太子纳两个良娣的,自打那日见过太子妃后就不说了。过了年,他想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把康乐指给温丞相的次孙。
温贵妃对康乐说,温家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除了她亲爹,下面的儿孙平庸得很,不过呢——
“温家祖训,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还纳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腿打断以免继续惹事为害家族。”
……好优秀的祖训!
怪不得温贵妃一进宫就瞧不上皇上,不仅因为皇上无力欣赏刺绣艺术,还因为皇上渣成这样,在温家早就被打断两条腿了!
康乐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温家公子温和体贴,康乐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两个甚是相得。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爱,不曾说话先带笑,不到几天就跟我很亲了,每日过来帮我处理宫务,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过这个孩子一说起长思就脸红,一说起长思就脸红,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再开他们的玩笑了。她跟老四媳妇站在一起,一个甜蜜蜜一个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终于可以每天跟德妃一起向温贵妃炫耀我们婆媳一家亲了。
长思监国,毕竟过了年也只有二十岁,处理朝政还稍显吃力,小四就处处帮着他,连长念也能帮他哥哥做些事。只有倒霉孩子小五处处生事,长思倒是想他帮忙,叫他去刑部跟个案子,小五理解成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里的人犯都喝得泪流满面,刑部尚书对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带走我就自己走。
小五从刑部回来以后,为了给兄弟分忧,每天在御书房敲盘子唱莲花落,据说这是他跟城西一个老乞丐学的,京都莲花落再没人唱得比他好。
我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给皇上听,他笑着骂“这些个混小子”,可笑着笑着却叹息道:“朕的儿子比朕有福气。”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深邃悠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风血雨的少年时节。
他没有看我,声音很低很低:“这些年,真的多谢你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我也没有回答,不知怎么的,就怔怔地坠下一滴泪。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在他跟太子和朝中重臣交代完一切后事以后,就开始拉着我的手说起胡话来:
“娇娇儿,等天暖了,修哥哥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给你扎一个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个大雁连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就说了你最喜欢我的你记不记得,你那个时候刚在换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让还跟他吵架,你记不记得?唉,你不记得了,我一直记着呢……忘了也没关系,你那会还小呢……”
“娇娇儿给我做个荷包好不好?给我做个汗巾子好不好?娇娇儿……娇娇儿,别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他拉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地闹,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他也不恼,自顾自地想到哪里说哪里。
“咱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给他们,我们不要,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着我,眼神里是沉积了一生的深情。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没有回答他,他就烦躁不安起来:“娇娇儿,你别怕别怕,我不会让太子把你抢走的,你别怕!欺负过咱们的人,杀了我母妃,还欺负你,欺负你,我送他们去死,送他们去死!”
“想从我手上把你抢走,他们做梦!他们做梦!”
他声音凌厉,牙关紧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红:“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害过咱们的人都死了!都是那个老太婆害的咱们,都是那个老贱货害的咱们!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们的长平!我把她活剐了!活剐了!”
他眼睛通红,声音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空洞的笑声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说你最喜欢我的,你好小的时候就说过的,我们还一起养过小白兔的,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病体支离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泪雨滂沱:“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声修哥哥,你叫我一声修哥哥,娇娇儿,我在你门口你为什么不开门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么就不开门啊!”
“娇娇儿,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哭着哭着,哭累了就睡过去,昏黄的烛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长得像这寂寂深宫漫无边际的年月。
先皇后若是能听此肺腑之言,她会落下一滴泪吗?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她一生凄苦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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