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有什么用啊!
深情有什么用。
空忆长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轻。
看,古人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幼年时坐在祖父母怀里摇头晃脑读诗读赋读经史,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只是说的太明白就没有意思罢了。
譬如我十四岁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时节,我撑着脑袋坐在永安宫里打瞌睡,那个男人笑声里带着说不出温柔,他说:“就这么困吗?”
那一刻我不曾动心吗?我不曾动心吗?不曾动心吗?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岁,青春少好的年纪,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人,替我挽发描眉,为我吟诗唱曲,一口一句娇娇儿,我真的一点点心动都没有吗?
我骗过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骗过了沉迷艺术的温贵妃,我骗过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点骗过了我自己。
可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娇娇儿”的时候,在他给我画的画像永远只有背影的时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刚刚承宠三天,为皇上第一次弹凤求凰的时候,皇上说了一句话,我假装没听到,他说:
“瑶瑶,你天天给我弹琴好不好……”
皇上日日与我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可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诗怎么可能是写给我的呢?
幸运的是我只动心了三天,就心焰燃尽成灰,从此在这宫里,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动心了三天,就这样堪破玄机,从此对那个男人无论如何薄幸都恨不起来,回首看这二十余年被当做另一个人的荒唐岁月,竟不知道该怨谁。
该怨谁,谁又不是可怜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余年间,也只能对着一个又一个提线木偶喊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么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杀的啊,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若不知道,为何我一学她落泪,学她蹙眉,你就手足无措呢?
年少无知的时节,也不是不曾劝过先皇后,我告诉她,皇上日日写,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皇后娘娘没听懂吗?可是她说,小柳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她想说的是,多谢你啊,多谢你,可是我把心给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我听明白了,所以我没把心给他,这么多年,我就像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一出出折子戏,曲终人散时落的泪,很难说清是为了戏文还是为了自己。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娇娇儿……娇娇儿……”
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立时就醒过来,看着我委屈巴巴地叫:“娇娇儿……”
我看着他,看着他蜡黄瘦削的脸,伸手抚上他全白了的鬓角,我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我许久,突然就挣扎着坐起来拉住我:“你不是娇娇儿!你不是娇娇儿,你是谁?我的娇娇儿呢?”
他长年习武,手劲那么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轻轻地说:“我是小柳儿。”
他一时倒有些愣怔:“小柳儿是谁?”
呵,小柳儿是谁……
我笑了,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娇娇儿到天上去了,让我帮她照看你,你不要急,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大约是我的声音很温柔,他冷静下来,任由我扶着他躺好,可怜兮兮地抓着我的袖子问:“到了天上,娇娇儿会见我吗?”
不会吧。
不会的。
我这么安慰他,只是因为我可怜他们,我可怜先皇后,也可怜皇上。
这深宫里,何人不可怜呐!
我说:“你好好求求她啊。”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嗯,我求求她,我求求她,她不开门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他说:“谢谢你啊。”
他这一生与我说过很多话,只有这两年三次说“谢谢你”是跟我说的。
他安安稳稳的闭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见窗外飘着雪花,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宫人敲响了十二下景阳钟,山陵崩,各宫各院都逐渐响起了哭声。
温贵妃率领六宫在永安宫外等着我,我出去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她和德妃赶紧上来扶住了,我看着温贵妃,问出了困扰我许久的一个问题:
“我是谁啊?”
温贵妃说:“你是小柳儿啊。”
“我是小柳儿吗?我是小柳儿还是娇娇?”
温贵妃的声音很坚定:“你不是娇娇,你是小柳儿。”
那就好,不是娇娇是小柳儿就好。
皇上的后事平平顺顺地办好了,他本是落魄皇子,生于君王软弱外戚干政朝政混乱的时期,母亲含冤而死,二十二岁那年登上皇位,接手的是一个国库空虚,权臣当朝,外敌频频入侵的国家。
二十六年过去,他把国家交给他二十岁的儿子,这个国家朝政清明,国库丰盈,四海升平,朝中再无权臣,海内再无战事。
他是个好皇帝,谥号明。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砖上端端正正磕的三个头,不是妻子向丈夫行礼,是臣子为君王送行。
待丧事办好了,冷宫中人来报,十几二十年前关进冷宫一直疯疯癫癫的瑶妃,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忽然有了一丝清明,哼着歌儿就开始跳舞,跳着跳着,就一头碰在柱子上去了。
人都被贬为庶人,妃陵也进不去,不过一张席子一副薄棺随意葬了,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相见,何必还执意殉情?
她是不能回答了,只盼她来生投个好胎,我们都投个好胎,都不要再碰到这个男人了。
皇上成了先皇,我也成了太后。长思登基那一天,全程牵着赵皇后的手受百官跪拜,肃穆的钟鼓声响彻皇宫,仿佛奏响了一个新故事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