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弦和咏荷回到城里,在芳溪路遇到了文森特。那洋医生大方地跟她们打了招呼,咏荷看起来与他十分相熟的样子,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文森特医生,好久不见了。”
文森特眼里闪过一丝局促,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似的,咏荷脸上挂着温婉的笑,那目光却又略带严肃。素弦看在眼里便觉得有些奇怪,似是两人都有话要谈,却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一样,便笑道:“我正巧要早些赶回去,咏荷,我就不陪你了。”
咏荷道:“素弦,你告诉娘一声,我会很快回去。”她从来当素弦是自己人,看见她有意回避,却也没有多作解释。
素弦独自回了霍府,正在花廊里走着,忽听有人在身后唤道:“二姨娘请留步!”
素弦回头去看,正是霍方,瞄了一眼他的左臂,笑道:“久日未见,霍管家臂上这伤可好些了?”
霍方略一行礼,笑道:“多谢二姨娘挂记,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哦?”素弦眸光一闪,唇角隐隐泛起一点笑意,“那可真是万幸了。前几天,听裔凡说几个地痞又找你麻烦,我想着你枪伤未愈,手臂不灵,还为你担心了一把。”
霍方知道她意不在此,笑道:“一点小事,不提也罢。小的是想问问,三小姐没跟姨娘一起回来么?”
素弦笑了一下:“霍管家对三小姐倒是很上心嘛。”顿了一顿,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霍管家不必挂怀。三小姐是千金贵胄,我想霍管家也不会有这种心思的,不是么?霍管家是忠心为主,怕我又偷偷地把三小姐送出府了,我说的可对?”
霍方半低着头,恭敬道:“姨娘果真猜得准,小的也是奉了太太的命令办事啊。”
素弦笑道:“霍管家既然一直跟着我们,三小姐跟着洋医生走了,你倒也不跟着?”
霍方道:“那洋大夫给小的动过手术,自然认得我,小的不敢跟着。”
素弦道:“既然如此,你便如实汇报,不就行了?”说罢便继续朝前走了,霍方还欲说些什么,突然感到手臂一阵疼痛,竟如利刃中切,面部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一个丫鬟端着药碗刚好路过,便问:“霍管家,您没事吧?”
霍方紧咬着牙关,摆了摆手。素弦闻声回过头去,并不看向霍方,却留意了一眼那个丫鬟,招了手道:“你且过来。”
那丫鬟应有二十上下了,面相比较成熟,行了礼道:“二姨娘好。”
素弦便问:“你是先前伺候二少爷的,叫……画眉的,是么?”
那丫鬟答道:“奴婢正是画眉。二少爷回来了,太太交代熬好药送去。”
素弦当即一诧,“二少爷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画眉还未答话,后面站着的霍方便道:“二少爷一早回来,听说要在府里养一段日子。”说罢眸光一闪,似是蕴含几分不可莫测的深意。
素弦面不改色,只道:“画眉,你先去吧。”便径直回东院去了。
下午青苹到卧房来,掩了门神神秘秘地道:“小姐,你猜我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素弦正在给留声机换另一张唱盘,说:“当下这个时候,你就别卖关子了。”
青苹陡然失了兴致,走过来按下停止键,说:“洋人的画里都是不穿衣服的女人,曲子就更是没什么听头。有黄梅戏么,给我放上一段,我四处探听消息,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
素弦并无说笑之意,面无表情地道:“你若能不给我惹祸,就是最大的功劳了。”瞥了她一眼,“还不快说,倒省了这一大段废话。”
青苹低了声道:“我听前院的丫头们议论,说是霍管家那只手,八成是废了!”
素弦蹙了下眉,“为什么?”
青苹道:“霍管家上午就看起来很不对劲,总是捂着受伤的左臂。不多会儿前,怕是实在坚持不住了,被三小姐看到,就叫了大夫来看。具体结果不清楚,只听人说,霍管家很激动的样子,在屋子里大声叫喊,说什么‘干脆锯掉算了!’”见素弦咬唇不语,声音又压低了一层,说:“小姐,你说霍方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威胁,那他手臂废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从上次,霍方有意在素弦面前提起玉粱山和泥湾村,素弦便一直对这个男人有所警惕。她每每与他对视,总觉得他平和的目光下似乎蕴藏着什么,似是了解她的一切秘密。而且,她并不认为,这仅仅只是自己在多虑。
素弦脸色阴沉着,说:“他还安好地待在这里,你道是好事坏事?本打算趁着他手臂伤势未愈,让他彻底从这世上消失,要怪只怪你的少爷,养了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什么事也办不成。”
青苹撇撇嘴道:“那霍方拳脚功夫有多厉害,你不是不晓得,就凭单只手臂,愣是从五个打手围攻下脱了身。你又百般关照,说什么霍副总长已然疑心少爷,叫他不要派自己人去,他废了霍方一只手臂,已经相当不错了。”
素弦知她心思简单,又因裔风突然回到府里,更是心思杂乱,也就不再与她说话。
青苹却自顾自地道:“这二少爷抽的是哪门子的风,不去专心破他的案,这一冷不丁的回来,我们身边就又多了一双眼睛,那话怎么说来着,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转念一想,忽然眼珠瞪得老大:“你说,他会不会查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了?那我们岂不是……”
素弦道:“你只记住不要自乱阵脚,不给我添麻烦,我就保证你全身而退,还不行么?”眸光一凝,道:“当前,霍方是我们的眼中钉,这件事不解决,恐怕我一天都无法安枕。”
青苹沉重一叹,想了想又道:“不如给他下些砒霜,方便还省事。”
素弦不禁啐道:“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亏你想得出来。”
青苹立时驳道:“你倒是想个高明的招数出来啊?依我看,你怕是沉浸在霍裔凡的温柔乡里,早就不能自拔了吧?”
素弦无暇与她争辩,心里却在暗想,倘若霍方真的在怀疑自己的底细,却又迟迟不揭露自己,反而有意无意地暗示,那么他一定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用他所知道的秘密跟自己交换什么。既然如此,不如就静观其变吧。
第七十章梦浅何忍负,零落一株寒(四)
素弦正思忖着,忽而听到门响,青苹立即从梨花木椅上起身,佯装着收拾桌上的琉璃盘盏。素弦仍旧低着眉眼,一只手撑着下巴,裔凡掀了串珠帘子进来,一脸的喜色道:“素弦,快换件衣服,我有个同学刚从日本留学归来,是个小有名气的生物学家,今天在家中摆宴,晚上我带你去。”
素弦并无兴致,便道:“裔凡,我今天身子有些疲懒,不如你带大姐去吧。”
裔凡显得有些失望,说:“于征鸿家里收藏着许多奇异的昆虫标本,我还想带你去看呢。也罢,你今天便早点休息,不要再熬夜看书了,知道么?”
素弦走上去把他的衬衣领口理理好,面上笑吟吟的,说:“你带大姐去吧,记得要早点回来,不要喝太多酒。”
裔凡出去以后青苹又像说风凉话似的,笑道:“我说吧,他对你可真是体贴,这要是放在满清皇朝那会儿,你可就是他的宠妃,说不定哪一日,他就把你扶作正宫娘娘了。”
素弦白了她一眼:“‘少说话,多做事’,你又忘到脑后去了?这府里到处都是耳朵,什么朱翠、桃丹,都不是省心的主儿。你这张嘴,迟早害了自己。”
青苹显得颇有怨气,哼了声道:“你说的是,我陪你来这府里,鞍前马后地与你照应,无端受人责骂不说,还要给那姜凤盏下跪。我这般委屈求全,却也讨不来你半句赞许。我看你倒和香萼那小丫头亲近得很,也罢,有事你便叫她办吧。”说罢便欲出门去,哪知素弦也未搭话,倒像是自己在这无端生闷气似的。从怀里掏了个细小竹筒出来,往桌上一丢,便愤然离去。
那小竹筒骨碌碌滚了下去,落在猩红的织锦地毯上。素弦拾起竹筒,那是张晋元一贯传递信息的方式,里面的纸卷是一种细腻的蚕丝绢纸,呈现出暗淡的晕黄色,卷成密实的一卷却轻软如烟,似是没有一点份量似的。阅后焚化,燃尽的细末极少,几乎留不下一点痕迹。
张晋元在信上除了叫她务必提防霍方之外,又提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原来,当年乌塘村裴氏母女遭人纵火之后,十三岁的素弦在废墟上找到了半块铜牌,上面刻有残缺模糊的大鸟图腾。素弦被张晋元收留以后,就将铜牌交给了他,求他帮忙查找纵火凶徒。但是,令素弦失望的是,张晋元一直没有查到有价值的信息。
张晋元曾劝她放弃铜牌的线索,另寻思路。然而,素弦却一直坚定地认为,这半块铜牌,是揭露纵火元凶最关键的一把钥匙。
张晋元在信中说道:“经手下人多方查探,七年前起火那夜,有一老妪曾目睹两人接近木屋,并在屋后洒下火油。此人现已搬到附近的白雾镇,不久前才被找到。据老妪讲,其中一人擦火石的时候用的是左手,此人手形甚为奇特,小拇指关节处又生出短小一指,是为六指。另一人则信息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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