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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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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个时候已经破落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已经不再跟书籍有了任何的亲缘关系。土地,在某个特定时期,容易隔断对于历史的延承。

    关于家族的故事,母亲曾对我说了不少,但大都和老祠堂有着密切的联系,土改时候,家里成分不好,房子都让人给分了,只好暂时寄宿在破旧不堪的祠堂里,一大家子惊恐未定,这倒还是其次,因为物质的贫乏并不会给原本贫穷的人心里留下多少阴霾,但是,当另外一种人性的倾轧来临的时候,人是容易崩溃的,爷爷死得早,这个曾经的旧私塾的先生没有经历什么折磨,他也许是他那拨儿兄弟里最幸福的一个了。而他的亲弟弟,或者堂弟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进祠堂之后的两年,被陆续得又抄了三次家,土地大都是失去了的,所以男人们决定逃离了。仅仅在3个月的时间内,一大家子人流散到了各地,各自惜惶的进入了一个个陌生的环境苟且生活着。

    老人妇女是带不走的。所以,男人们逃离带来的灾难,也就自然而然的附移加到了她们身上。到如今,在时间的漂洗下,苦难和仇恨的意识都已经很淡薄了,所以大都我是不记得了,母亲也很少提及这样的事情,我想怕是染了我们的心境罢,但是,我依然很清晰记得她曾对我说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故事也发生在老祠堂里,年代也已经久远了,但丝毫不能偷减它的残忍性。母亲说那是一个下午,突然一大帮子人冲进祠堂的天井里,气势汹汹的,说是来找特务的,当然,这个所谓的特务指的是爷爷的三弟,因为当年在省城做过几年的督办。三爷爷当然跑了,跑到不知道哪里了,但是三奶奶那时还在,其中一个领头的,就很暴怒,可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要找的特务已经"潜逃"了。其中一个人就出了一个阴险的主意,说是要惩罚这个包庇特务的"特务婆",也就是我的三奶奶,母亲每每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总也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的往地上砸,也许,只有象母亲这样经历了那段惨痛历史的人,才能更加真切的体会土地的深沉和苦难吧。

    那帮人折磨三奶奶的法子是这样的:先将三奶奶的裤腿用绳子系好,找来一头猫,然后投猫进裤子里,再把裤腰带扎上。那时,猫和三奶奶一样惊恐,可是他们显然并没有解恨,领头的那个操起家里的鸡毛掸子就开始打猫。其情形到了现在,我都是不想再说的,那时,母亲说她只会躲在自己的屋里捂住被子哭,对面房间里三奶奶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还有一群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母亲说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人的面目一下全部扭曲了,残忍和血腥成了一种快感的宣泄,在这点上,我赞同母亲的说法。

    之后的第二天,三奶奶悄无声息地在自己房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脚女人,在我的家族,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在那个破落幽暗的祠堂的偏房里,上吊死了。关上祠堂的门,一家人抱头痛哭,却不敢声张。晚上,一群老弱的女人和孩子,卸下一扇门板,就那么趁着夜色,草草的收敛入土,葬了,没有任何的死亡告别仪式。

    时间慢慢流逝,洗刷了人的很多记忆,包括苦难和辛酸的。善于遗忘,其实是我们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劣根性。忘记了痛苦,于是觉得了快乐,当然,同时也不再会记得教训。

    当年的小六子现在是村长,母亲从火场救出来的纸本族谱,也放在新建祠堂里永久供奉着,每年回家,总是有一种想再看看、抚摸一下的冲动,毕竟,这是我最初的启蒙读物,那些线装的书籍,其实记载的东西很简单,无非是一些族人的名,字号、简单的生平,偶或有业绩的,也大都是虚荣杜撰出来的故事,本不太有可信度,但毕竟是曾经一时的陪伴,在接触文字的开始,它先入为主了。

    我有一个文字里的兄弟,他说,在他16岁前,他的世界只有方圆6公里,16岁后,他的世界有方圆600公里,这是一个关于生命成长的跃迁。我也一样。只是偶尔回头看,看见故乡的草根,依然散发当初的清香,挂在日渐斑驳的旧日的祠堂的老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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