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刚要走出门的时候,慕艺突然回过身来,对我又是甜甜一笑,说:“如果大画家能光临指导的话,我们将不胜荣幸!”
我不置可否地支吾着,没回话,偷偷再看一眼艾琪,而她没支声,只留个清爽的背影给我。
两位小姐刚出门,辛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你今天的表现很反常,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上人家艾琪了?!”
“别别瞎说,没影儿的事。”我极力想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但表情却无情地出卖了我。
“没有!?那就更不正常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整整低了三个八度!”
“去去,别他妈的把我当犯人似的是审,当我不知道,你自己和‘河东第一枝’才不清不白呢,老实交代,你们俩勾搭有多长时间了?”
“别转移话题!我承认和慕艺认识足有两三个月了,但是艾琪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闻旷,你可不能逃避自己的真实感情呵!况且,我发现艾琪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这点你总不否认吧!?”
“我----”我顿时哑了言。辛遥扔给我一支hilton,举手打断了的话语,背转过身一心写他的小说去了,不再搭理我。
在辛遥犀利的洞察力面前,我的伪装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和不堪一击,我燃起烟,猛吸一口,于袅袅不绝的烟雾里,我坠入了思想的深渊,我想,很多东西都必须自己去把握,人生靠自己去设定,其实一直以来,我表面上过着另类的生活,而事实上仍在随俗世的大流追逐,从一开始就过得很混乱,不象辛遥,不论他在一条什么样的路上走,或者以怎样的一种方式走,都有明确的目标,他知道是为了什么而生活,完全不象我,生活得那样盲目。
五
建筑系的生涯其实是非常忙碌的。每天,都有画不完的图,所以说,每个成功的建筑师辉煌道路,都是辛勤汗水和手中线条构建起来的;而每一幢出色建筑物的背后,究竟凝聚设计师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我想任何一个没有学过建筑的人,是无法真正体味到其中的辛酸和欢笑的。
想必你也知道,大学里的教授总在告诉我们怎样分配时间,不要到了临交图的最后几天开夜车或是通宵。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因此实际的情况是,教授说归说,学生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清晨从画室出来,一个个都是黑眼圈的大熊猫,哈欠连天,累得腰都伸不直,身体轻得能飘起来。用冷水洗把脸,出去买俩肉夹馍继续接着干,而有的索性就不出画室,把酒精炉也请了进来,整天泡在画室里。
这样一来,教授见了又是责骂又是心疼,而对酒精炉这等被视为‘四害’之一的危险家伙,却故意视而不见。教授同是学建筑出身的,其中甘苦自不待言。有时候甚至在门口把风,待到面香四溢的时候,当然也不忘尝上一口,此时,则是与民同乐的美妙时光了,老实说,在大学里,没有遇到一两个可爱的先生是悲哀的,但很显然,我们是幸运的,教授白芒正是这种可爱的人。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想必你也知道:建筑系的女生几乎没有一个对烟味过敏的。如果实在有那么不争气,闻不惯烟味非得跟我们抬杠的,肯定也主动请求换到别的系另谋高就去了。因为每到晚上,尤其是深夜,画室就烟雾缭绕,当然,如果你比我有幽默感的话,你也许会说这里的香火比河南嵩山少林寺还要旺盛。没办法!不吸烟,实在敌不过眼皮的战斗。
如果人类怕这么点苦,那么我们可能还骑在驴背上日夜兼程,也就不可能造出高速飞奔的子弹头火车,更不可能通过互联网和别人打情骂俏了。很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也不用麻烦柏拉图他老人家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所以说,学建筑苦虽苦了点,却也是充盈了快乐的。当一幅完美的表现图展现于眼前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呵!把画室里的音响放得山响,窗外的树似乎也感应到了画室里人们的狂喜,随了音乐的节拍,在风的挑逗下扭起优美的身段,沙沙的树叶声,似欢叫的孩子在嬉闹。
简单地定义建筑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本质上不单是一门自然科学,更是一种内涵丰富的艺术,所以相应的,它要求任何一个学建筑的学生,既要有缜密的理性思维,又不乏浪漫的感性思维。所以,如果让我厚着脸皮概括一下,我会说:建筑的空间就是一个由理性空间和感性空间交相缠绕、渗透而衍生出来的另一度空间,前者是技巧的规范,而后者则是想象力飞跃驰骋的世界。而且,以我‘伪艺术家’的偏见认为,后者显得更为重要,毕竟,富有创造性思维方式很显然不拘于死板僵硬的规范统领;不过,据说现在有了教创意思维的速成学校,而且还蛮有市场,但是我听了之后是坏坏地笑了笑的,当然,如果我有个表弟或是表妹非得寻死要去那里念书的话,我一定会皱起眉头告诉他(她):那八成是个黑店呀!好在我的表弟表妹都还很乖,所以我也只是笑笑而已。
没有清凉风吹的时候,北方的夏天一样的毒辣。画室外的树在骄阳的炙烤打蔫,该死的蝉更叫得人燥热不安。
其实,夏天并不因为电风扇而存在,只是屋里墙上的壁扇嗡嗡转个不停,着实叫人心烦,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野狼哥’李冰也顾不了平时彬彬君子的酷样,上身脱得只剩条背心,而且看态势仍有愈演愈烈之势,还没等我的担心来得及,后面的一位女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李冰你讨厌!影响市容,真该让环卫局不你逮起来。”
说话间,一块橡皮在做完类斜抛运动后,准确无误地砸在李冰玉树临风的后背上,‘咚’的一声,犹如暮鼓晨钟,又象吉他六弦五品的奏音,很是低沉有力,当然,如果你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的话,你也可以说是夏季打闷雷;我就时常这么想。这足于证明我天才的想象力,所以你不得不承认,我选择一条艺术家的道路走,是极其果敢而英明的。
“喂,小姐,搞谋杀啊!”李冰在嗷的叫了一声后,说了这么一句很富有磁性的话,我想杨过在中了李莫愁的‘冰魄神针’之后,风度也不过如此,所以又一次应证我那句颇富哲理的话:有些人生来就是该做什么事的。李冰生来就是做酷哥的命,我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下回搞谋杀事先通知一声行不行?”很显然,又是一句磁性十足的话。酷哥就是酷哥,头也不回,立马将肇事的橡皮扔还了主人,动作潇洒之至,怎奈话语底气明显不足,多少和‘野狼哥’的身份有点不相称。
画室了顿时嘘声四起,客观地说,这李冰的形象自然是很不利的,不过好在类似的剧目差不多每天上演,大家也失去了过多深究的热情,唯制造点热闹和欢笑而已,上帝闷久了,还要开个小玩笑呢!何况是脱不了凡胎的俗子。
我现在可没有心思跟他们嬉闹。接下来关键的工作是渲染上色,连续五六个小时的埋头绘图,我都快要虚脱了,头脑也有点不太灵光;对于色彩的主基调总有点把握不准的感觉。放了刚拿起的彩喷笔,我径直走向后墙一角落----辛遥的图案板处。没察觉我的到来,他其时正伏案奋笔绘着立体构成图。
“辛遥,你帮我来看看,我想把紫色定为图的主彩,却总找不到感觉”他的色彩把握和光线的处理深得教授白芒的赞许,我想他也许能帮我的忙。
“别走进我的气泡!呆会儿我就过去,ok?”头也不抬一下,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句。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歪门邪道的书上学来的破理论,他说每个人都存在一个安全感的空间心理场,这个看不见的场就称为“气泡”突破这个“气泡”就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被侵略的感觉。他的‘气泡’在我们318室已经膨胀快超过1/3的空间了。每次我探脑袋到书桌上想看看他写的小说时,都被他无情地赶走,现在,他又把他的那个该死的‘气泡’搬到画室里来了,我真恨不得把他那些破书烧个精光。
不多时,辛遥伸着腰来到我的图前,凝神地看着我的图,沉吟片刻后认真地说:“首先我要说的是,你这个造型表现很出色,层次感强烈又不失含蓄,就象一串跌宕起伏的音符在跳跃。这种美延续了你一贯的浪漫风格,白芒教授看了肯定能给你很高评价的,但是,闻旷,你看----”
辛遥顺手操起一支2b的铅笔,弯腰指点给我看,不是在图上轻轻划着圈,我知道,在他的那个但是之后,一定会有独到的见解,他接着往下说。
“你的阴影处理得很虚淡,‘虚实相生’是朦胧主义的本质,朦胧的美感对于环境小品建筑的表现来说,应该是很成功的,因为园艺小品的功用原本就是满足人们浪漫闲适审美需求的。还记得咱俩上回‘校园环境设计大赛’的获奖作品吗?它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准确捕捉到了一种隔雾看花的、朦胧的美感,但是,你现在表现的是纪念性的建筑,我觉得,庄严,凝重以及给人一种强烈震撼力应该放在首位。如果把光源移至这个地方,阴影就会浓重厚实一点,重量感立刻就大起来了,你看,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紫色是一种很敏感,也是很难把握的色彩,严格地说,它既不属于暖色,也不能简单地划入冷色的行列,用得好,可以衬托出高贵典雅的气度来,不然,则会庸俗不堪,而这个度不好把握;据我所知,歌手陈百强对紫色的搭配近乎完美,加之忧郁凄婉的气质,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迷离之感,能打动一切纤敏的心灵。我觉得紫色是一种清孤忧伤的色彩,作为纪念性建筑的主色调,会偷减建筑物主体的肃穆氛围,所以我建议你采用淡蓝紫色,你觉得怎么样?相信你有同感!”说完随手扔了铅笔,掏出烟,给我点上,又凝神困难起我的图来。很显然,他又在思考。
的确有同感。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吨若茅塞顿开,收敛的思维方式最容易犯难的一个错误就是掉入定势的泥淖,引入别样的活水方能激活僵死的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他看的闲书,极大地拓宽了思维空间,形成了一种独特、发散、立体的思维方式,而他的全部创意设计思路就来源于此。
我想:他应该生来就有建筑设计的天分,具有创作的智能和艺术细胞。尽管我不能籍此预见他未来的人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一种优秀的综合素质,都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的。
辛遥见我不说话,知道我是认同他的意见了,悠闲地吐了个烟圈,回到案板又投入他的工作中去。窗外的树影班驳,风不知何时起的,天高云淡,闻见鸟鸣,却不见飞鸟的痕迹,蝉在枝头露骨地唱着情歌,煽情的风吹入画室,格外的热情点得着手里的香烟。
我往后撩了撩郑伊健式的长发,肆意地甩一甩头,也准备投入我的战斗,无意间发现了一道迷人的风景,一袭白色连衣裙的慕艺站在木棉树底下的风里,两手交接放在胸前,乌黑的披肩秀发随风飘扬,象瘦西湖畔烟柳的妙曼风姿;恍若一位现代版的小龙女,清纯、冷艳、孤傲,不杂一丝人间的俗气。
美的东西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抓住你的心,那一刻,我怔住了,只因为一份美丽,一份超凡脱俗的美丽。
“辛遥,辛遥!”我竟有股掩饰不住的兴奋,连喊了两声。很显然,慕艺是为辛遥而来的。
“又干嘛?”那小子不耐烦地说,头也不抬一下,怪我打扰了他的专注,我才不理会那么多,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看窗外,看那风里的木棉树,以及树底下的风景。这回他不说话了,只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微微的笑意,再一次挂在脸庞;他笑了,笑得那样真诚,只有从他的笑颜上面才能感到的愉悦,抖却了所有的忧郁,升华着全部的智能和快乐,好象肆意的浪尖上激起浪花的水沫。我想,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没过多久,辛遥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一阵风似的凑到我的案前,告诉我一个意外惊喜的消息---明晚去慕艺家共进晚餐。
“看样子你的春天来了,庆祝一下吧!给颗烟!”我偏过头朝向他,又敲了他一根hilton,我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不知怎的,泛起一丝淡淡的酸味,是嫉妒吗?这怎么可能!辛遥,我的船长,我心目中永不坍塌的偶像,但很显然,总不会是胃酸吧!也只能当它是胃酸了,我心里暗想,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说实话,虽然我的演技在突飞猛进,甚至独闯好莱乌,奔到卡麦隆门下也绰绰有余,但是,我还是深为自己的想法可耻。
“是啊!我似乎也嗅到春天的气息在蔓延,闻旷,这个燥热的夏天其实很美妙,很浪漫,不是吗?”他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眼睛迷离地盯着渐大渐虚无的烟升腾远去,久久的不动一下眼神儿,我侧着头看过去,他宽大净亮的额头饱满而有力,在烟雾里格外地明亮、显眼。
在城市汹涌的人流里,不论你是想融入,还是要逃遁,生存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你漠视世俗的昏昧;在噪杂虚线喧嚣的潮海里,寻得一片未被污染的真空地带,植上绿草红花,撑来清风明月,在盖上一幢空灵的小木屋,为此,在主人的心中,才能永久地绽开一株清香四溢的花。那么,此时的小屋就不单是肉身的栖息地,更是精神的蔽护所,在现代都市浮躁的人心里,一种更为人性、更自然的栖养方式,无疑是梦寐以求的最爱。
在第一次踏进慕艺家的竹篱笆时,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人那种潜在的、猛烈不可遏制的家(莫如说是根)情结意识的浓郁。那天的夜很迷人。我和辛遥骑着自行车在郊区的路上走着,俏皮的月亮跟了我们一路,不时的,从挺拔颀长的白桦树的梢头露出笑脸,似在跟我们捉迷藏。淡淡清冷的银辉洒在道上,干净而柔和,两旁的树晕一样的银光隐隐,寂静的夜里有小虫的啁瞅,微微流淌过晚风,如了水的清幽;尖细而修长的野草在风里摇曳,沉入梦里发出夏的呢喃,树在我们身旁悄悄走过,似怕惊扰了夜的幽梦。突然的,我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不久前看到吴冠中老先生的墨彩画白杨树和油画遗忘的雪,顿有种恍入梦境,神游太虚之感,淡淡的树晕,淡淡的水烟雪蔼。太象一首诗,诗意的点,诗意的线,点染出一片灵动而温釉的幻境,如云似烟,袅袅不绝于眼前。生命原来可以这般简约恬淡,那穿过银辉的树晕及残雪,似迷睡千年的楼蓝新娘,在梦的天国里说着梦呓,募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电流,让心一阵颤栗,我知道,那是一种性灵的共鸣,一种灵魂的震撼。为什么?一个历经岁月磨痕老人却固执地做着一个故乡的梦,孩童的梦!我心的软坎被意外地击痛。我哽咽着想发出点声音来,银光里的辛遥却向我凝重地摇摇头,示意我别出声。我相信他一样有着纤微而敏感的心,我看了眼他冷若秋水的眼睛,获得一种力量承受那种只想痛哭的幸福;而他呢,不过也是一种外化的伪装,剥去这层伪装,可清楚得探进一颗炙热、狂跳的心脏,我相信,只在片刻之间,我更深层次地了解了辛遥。
一路的月影树动,一路的寂然无语,一路的清风明月。
路不知何时退到了尽头。一声清晰的犬吠传入耳朵,眼前已然有了灯光,柔和而白亮的灯光在寂静的夜里,温柔似水。我想辛遥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可爱的地方吧!
“月夜归人的感觉如何?第n次了吧?!”嘴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很不识趣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闻出了语气中淡淡的醋味。
月光很美,很美,美得我甚至又有犯错误冲动,非得造上几个蹩脚的比喻句不可,但很显然,我已沉浸在梦幻的意境里,暂时还拔不出来,所以,很可惜,不然一定有气死钱钟书的比喻句横空出世的,而且很有可能因此而沾沾自喜。辛遥随手推开小院的门,光鲜的竹篱笆发了淡蓝色的光晕。环视了一眼这月光里的小院,油绿的有蔬菜,亦有花草,却都不很真却,似笼了层纱帐,朦胧得很,月亮在很高的天空,没有云彩。很静。“的确是很美妙,很温馨的一种感觉,不过说了你也许不相信,我这也是头一回来!”我站在他的背影后,也明显听出他声音了激动和兴奋的味道来。我猜想他此时的心情和我差不多。相对而言,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了。真想不到,在这远离汹涌的人流的城市的边缘,竟然隐逸着如此一处幽静的栖养之地。
我想学建筑的人差不多都有同样一个梦想,那就是设计构建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浪漫的二人世界的小房子,不过,现实的情况往往差强人意,曾经往日的理想大多在繁复扰人的生活里荡然无存。不是人的惰性,实在是现实太播弄人。
银光下的一片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在夜里,各色的花依然争着探出脑袋,像是要弥补没有繁星的缺憾;清冷的光里,淡蓝色和淡紫色的牵牛花最是显眼,发射出蓝莹莹的光芒,真的象星星在眨着眼睛,调皮得象群孩子。院子的中心坐落着一栋二层高得小洋楼,银灰色墙面砖射出银灰色的光彩,显得矜持文静,掩隐在树影中,不时显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与轮廓,将小院的空间处理得恰倒好处。
这让我想起美国建筑师莱特1936年的经典之作考夫曼流水别墅的设计。他倡导‘有生于无,无中生有’的庄子道教思想,建筑从属于空间,又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某些积极方面,给建筑带来了生气。就拿眼前的这栋小楼来说,依大自然的启示行事,但不拙劣模仿自然,使得建筑物就象大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丝毫不显人工得痕迹。
那晚,慕艺穿了件宽松、淡蓝色的短袖t恤,一头如水的青丝披散肩头,整个人显得很休闲很清纯的样子,脸上也褪去了往日的孤高清傲的表情,化了淡妆风姿卓约的更添迷人的风情,我想,人终究是脱不了要生活在两个套子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慕艺尚且如此,可况他人。
“你们俩先坐,桌上有烟,自己拿,别客气呀!”接着是一阵哗啦的声音,我想大概在倒水吧!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慕艺端着两杯凉白开款款走来,放在我面前的小玻璃桌子上,桌上一盒醇555烟,一个火机,两个烟灰缸,很显然,都是为我们准备的。辛遥那小子象在自己家里似的,摊开双臂靠坐在沙发上,环视了一眼客厅的摆设,很有趣味地研究起来,抓起一颗烟就往嘴里塞,我也就不客气,咕咚一声,一杯凉白开下肚,啊!凉快得没治,又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慕艺会意我的意思,又去倒水了。
“来啦!?来啦!”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艾琪双手捧着一盘凉拌西红柿出现在门口,傻气十足地笑着说,跟个孩子似的踮着脚跟;一身藕荷色的素淡连衣裙,一阵风似的跑到客厅。细碎的头发在微微颤动。
这就是那个平日里风风火火、一身短衣打扮的,对男生吆三喝四的艾琪吗?又是一阵香风吹来,象水面飘过的荷香。我觉得有点迷醉。
她怎么也在?!我思忖道,心里狂乱得无可抑制。表面上依旧若无其事地吸着烟,没敢看她的眼睛,怕怕暴露全部的心绪。
她似乎窥透了我心事,放下盘子在桌上,解开身上的围裙,大大咧咧地坐到我和辛遥之间,睁着大眼睛颇具侵略性地看着我,我装得没事人一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据说这个样子很痞子气,换句话说,也就是很不可爱了。
“很奇怪我也在这里是不是?某些人讨厌我的出现,我就偏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晃,就要气死他!”
麻烦果然来了,没长耳朵的人也听得出来,那话是冲我而来的,这太伤我的自尊心,太让我没面子了!就象你知道的那样,我很好面子,因为我有个爱面子的妈。很显然,我不会容忍她如此诽谤我的,当然,这不能说我很没有绅士风度,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晚后‘伪艺术家’还有得混吗?于是火气腾地升起来,全然没顾及艾琪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幽怨。
“是呀!是呀!就讨厌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怎么啦?”
我决定捍卫男性的尊严,语气丝毫不放松,刚才那位老兄的理论还有点道理,我可能真有些痞子气。
“你你!你这截木头”我偷偷瞟了她的眼睛,竟有粼粼细碎的波光。一塘秋水般地荡开了,她的瞳孔是深黑色的见不了底的深幽,叫人想起黑夜里猫的眼睛,没有那样的犀利,却有道光在闪。
“你才是木头!”话一出口,自己又马上后悔,怕伤了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我这是怎么啦?!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女生唠叨个没完,真不象话,风度哪里去了,涵养又哪里去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在艾琪的面前,总有种想和她斗嘴的冲动。
也许,很多故事的开局,都是以善意的伤害开始的,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的理论是放屁,因为我自己都都不是很明了,也从未又打算维护它的意思,就象你知道的那样,很多艺术家有时候放的屁也是很臭的,比如她刚吃过很多黄豆,抑或是地瓜,所以按这个逻辑推理下去,罗素一定会告诉你:我那晚一定吃了很多地瓜,而且全部是生的,甚至,洗都没洗。
“行啦!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搞不懂。你们俩一见面就吵,其实彼此都是放不下对方的,不如冰释前嫌,作个朋友吧!”
辛遥总是在我危急关头伸出可爱的援助之手,他最后的‘朋友’两个字说得很意味深长,让人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同时,狡诘地瞟了艾琪一眼。
她很显然也听出了话里暗含的玄机,羞涩地低下头不说话。我心里骂辛遥的包买代办,却也非常感激他说出了自己说不出的话,而且意思传达精确而又含蓄不失风度,我不得不佩服辛遥说话艺术的高超独到。既然话已挑明,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伸出拿画笔的手,给了低头的艾琪,柔声说道:
“我们和解吧!敌对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南北朝鲜都快和解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你说是吧?”
“去!谁要跟你和解,你这截臭木头、烂木头、死木头!”她象风一样迷人,眼角溢流着光彩与甜蜜,嘴上却毫不留情啐了我一口,说完就头也不回,象阵风似的钻进厨房做饭烧菜去了,半天没露面,吃饭的时候脸仍是红红的,象串火红的辣椒;她还欲盖弥彰地诡辩是做饭的原因,我笑而不语,结果招致一顿更怨怒的目光。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妇人,在她的眼里,我压根儿就没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我心里暗道。
那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呵,现在想想,就是拿我生命的1/3去换也是心甘情愿的,人多么矛盾,要珍惜完整的真善美,却无从逃脱存在于残酷现实中事实。我曾听过很多人沾沾自喜地对我说:瞧,看我把生活设计得多么好!而也许就象你只的那样,事实上他是更失败的,最可悲的还在于他竟不知道失败在什么地方。当然,说这话绝对没有庆己笑人的意思,经常的,我不是也曾找不着道吗?
饭后的月色迷人。清幽柔和的月光平缓地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夜是静寂的,只有不眠的夏虫在微语,银灰色的月色投入窗户懂得里面,给屋里的什物都蒙上了一抹乳色的光影。
艾琪提议熄了灯,夜更显得清冷幽静,我们不语地团坐在桌子旁边,远望窗外的月色及旷野,风微微流过每一个人的心田,似不曾留下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无欲无求,只是那么静静的、柔柔地流着,如了河里的水,不为谁,也不知为谁,走着自己的路,头也不回。
“辛遥,讲讲你的家乡的那条河吧!”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慕艺温柔的声音打破无语的夜,我不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辛遥的烟火明了又暗,足有半分钟没出声。我知道,他在酝酿情绪,转入一种状态,或者说是转入一片思想的旷野。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过,我能猜到他的眼睛必象两口深井,荡漾着永不干涸的深情,穿越月色的迷茫,飞到他江南的故乡,及故乡的那条河上。夜的清柔里,他运用他娴熟的文学语言娓娓道来。抚河的景色并不属于一流的。虽然美丽,但谈不上壮观,如果你没有多次去那儿,或是在它的岸边住下,你会觉得它没多大意思,但这河很独特,它的深度,它的纯净,还有它的颜色,都值得描述。”
“夏天里,晴天时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它们是蓝的,特别是被风吹皱,或是暴风雨来的时候,它们有时候是深蓝色的,但不管怎样,清澈是始终如一的;水底枚枚卵石清晰可见,小巧的各色都有,采回来注入清水,最适合植水仙,不出几天,葱绿的叶子上一点会绽出洁白的水仙花来的,当然,天热的时候,我也会象水里的小鱼儿一样游涞游去的。”
“秋天,象往常一样,水鸟飞来了,在这里呆些时候,等新的羽毛长齐,它们笑起来的声音很大、很野,常弄得小河非常喧闹,这也把想尝野味的猎人招来。我也猎杀过这种鸟,用的是乡间的土铳,装上铁砂、火药就行。但我只干过一两回,我不忍看它们淋漓的鲜血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尽管我不是清教徒,不受生杀戒律的约束,但我想人是可以、也应该免除这种残忍的,从那回以后,我开始意识到人性残忍的一面,往后就力求避免伤害动物,从这种层面上看来,梭罗说得没错:我想一个虔诚的生态保护家,年轻时一定曾是个优秀的猎人,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生与死的残酷和血腥,体验过无助与惊悸的伤痛。”
屋里寂静得一如窗外的月夜,只有辛遥充满感性和磁性的声音在回响,他那经过话剧专门训练的嗓音,饱含了十二分的深情,我不知道,他此时的双眼是不是满后含了泪水。
“不久,十月的微风来了,摇动了附近的树和水里的芦苇及小灌木丛,并搅动了河里的水,所以这个时候,既看不到水鸟的踪影,也听不到它们很野的笑声,那时的天总是很高、很蓝,蓝得能让人感动得要流下眼泪来;而水流,总是不疾不缓地淙淙地、逐渐悠扬地远去,远去。倘时黄昏去场面更为大气,一轮硕大的红日即将没入地平线,浸入远处的水中,浸入远处的水中,苍老的太阳黯淡无光的余辉把河水染得一片血色,微凉如水的清风拂动芦苇丛,盛熟的芦花絮象蒲公英一样轻舞飞扬,飘忽不定,随了风的方向,也不知要到哪里生根繁衍;那时我就想,做一片芦花也不错,远方是我的梦,梦里的风景会比这里更美天会比这里的更蓝吧!于是我向往远方,现在看来,我成功了,也失败了。正如海子所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月光流进来,又渗入不知何处去,微弱的光影里,我似乎依稀看见一水乡的少年或嬉闹,或孤独的身影,在一条长满芦苇的河畔奔跑、静坐,无意,一个人的气质涵养和他童年的经历是不无关联的,甚至,我觉得,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童年,直接影响他今后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想,这不应该说是悲观宿命的论断吧!
“快接着说吧!辛遥,不然我的心都要碎了”艾琪那傻丫头见辛遥停下点根烟,就急不可奈地催促,我想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掉泪了,黑暗中,我听见辛遥勉强地笑了笑,吸一口烟,又接着说了下去:
“冬天来临的时候,南方照样结冰。小河上背阳的水不深的港湾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冰,而那时距普遍结冰还有几天或几个星期。刚结的冰特别有意思,它的硬、颜色都很深,很清澈,人们有最佳的机会观察不很深的地方河床底,就想玻璃后面的图画一样,深蓝深蓝的,美妙绝伦,因为那时的水总是很干净。”
“春风吹来,小河流就给春天唱歌,在所有的小河谷都能听到雪融时底弱的声音,河里的冰变得越来越薄,小草在山坡上象春火一样送出绿色的火焰,不久,燕子飞来了。春天就在燕子的呢喃声中复苏了,空气开始格外湿润了起来”
这震颤的行吟,也只有从他漂泊的情愫中,才能被无间地理解,不然我的心何以就得如此的紧。
辛遥说完后足有两三分钟沉默不言。四处死一般的静寂,我反手拉亮了灯,把我吓了
一跳,慕艺趴靠在辛遥的瘦肩上,早已是泪水涟涟;‘小辣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红肿得跟桃似的,辛遥无声轻柔地抚着慕艺的肩头,我关切地看了一眼艾琪,不料好心没好报,被她毒辣的眼睛蛰了一下,还没好气的被骂了一句:“讨厌!你这死木头,还不把灯闭了!”我自讨没趣,把灯又拉灭,黑暗又笼上了双眼,一切归复平静,然而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种假像,平静的空气平静的夜色中,隐匿了情绪的狂涛巨澜。这个莫名其妙、刁蛮无礼的小妇人,我在心里暗骂道,倒也不怪她,我的眼睛不也湿润了吗?
夜色依旧温柔,树影在凝神听着什么,亦不动了声息。夜里除了虫鸣,什么也没有。“辛遥你别动,我去把吉他拿来,你弹一曲好吗?”黑暗中是慕艺轻柔的声音。
于是,在这栋远离喧闹都市繁华的郊区小楼里,传出素木吉他水润清音的悠扬旋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琴声象从一口枯井发出来的,又象泉水淙淙从很远的地方流来,有着透明而忧郁蓝调气息,叮咚的每一个音符都砸进心坎儿里,不知什么时候,四人合唱起了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忘情地唱着,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一直唱到彼此泪水满面。
我想友谊地久天长这首古老的民歌,应该是为我们写的,至少,是为那样的夜,那样的月色,那样的氛围,当然,还为那月色下的篱笆上,那淡蓝紫色的牵牛花,以及淡蓝紫色花瓣上蓝莹莹的火一样的光晕。
六
虽然,我不曾象孔圣人一样站在流水的边缘慨叹时光的诡秘,然而我知道,就象你所知道的那样,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转眼间,四年就这么平淡地过来了,说话时候,并不感到光阴的流转,只在我们无奈回首的那一刻,才发现时光在我们身边悄悄流走的匆匆,明知回首是没有用的,但在生命出现转折的时候,回首就不仅仅是一种徒然的姿态了,那里面包含的酸甜苦辣,非得你亲尝不可。
我坚信世间会有这么一类人:他们会为了一个理性的答案而锲而不舍、死不回头的。很显然,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品性,在这个讲究实惠成风的极度现实的社会里,拥有这种品性的人是注定要受排挤的,而且,很有可能孤独将伴其一生。
辛遥高中几年一直是他所在班的团支部书记,这是班里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到了大学却没混到个一官半职,倒也是颇耐人寻味的。相反,‘食油大亨’的少公子周涛却一来就平步青云。不但班长宝座稳抓不放,还兼任着团支书一职,可谓班委团委大权揽于一身。想必食油也是可以作润滑油使用的吧,不然的话,在把班上的同学涮了一回又一回之后,早被这些怒不可歇的年轻人掀翻下马了,而事实上,大家都明白,在经过频繁的输油外交以后,周涛的靠山已是坚若盘石。最起码,辅导员程英对他而言已经是‘自由女神’了。
尽管班里绝大多数人对周涛操纵班集体已是积怨海深,但没一人敢表现出来。私下里
不知有多少人说要改选支部和班委,但很显然,即便是这样正义的事情,没有人牵头的话,往往也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已。在中国这片人治思想积深的国土上,尤是如此。所以,我们班的改选一事,大不过成了无事实的谈资罢了。
然而一天的晚上,我无意从辛遥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周涛把班上搞得乌烟瘴气,已经到了众不堪忍的境地由于闻旷的缺乏经验,从一开始就要担负起先锋和舵手的角色,对于改选一事,尽管我有十二分的把握,但是,因之而来的罪恶会象屎盆子一样扣向我,我不会因此而获得半点好处和荣誉,然而,辛遥,你能容忍奸妄骑在正义的头上而无动于衷吗?你能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这个猎豹一样的冷血动物,看来已经把一切都看透了,而且在计划勇于担负起责任的同时,已经把将会有的后果也考虑清楚了;我担心辛遥会贸然行动,招来自身的麻烦,于是在一个晚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跟他谈了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象他这样平时锋芒毕露处世方式的人,早就把人得罪光了,还能会有几个人撕破脸皮帮他跟周涛对着干呢,然而,从辛遥的态度和语气看来,他的这一次‘政变’看来势在必行了。
“闻旷,你能容忍这个炼油厂少公子,象摆弄洋娃娃似的开涮吗?我已经忍得够了,咱们为什么不把这种小人从团委赶出去!?”
他几乎面无表情地说的这番话。我心里暗暗叫苦不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难保不把我也给坑了。
我开始担心这场风暴的到来。然而几个星期以来,平静无事。辛遥也从不提起,我当然谢天谢地,但愿他能忘了发动‘政变’的事,平平安安毕业算了。
他依然象往常一样忙碌着,泡图书馆,蹲画室,晚上烟雾缭绕地写小说。也许他真的忘了对周涛发难。
在一个夏夜宁静的晚上,辛遥组织了一次猜谜舞会,皎洁的月光,铺霜盖银的环境,遥远如梦的故乡。我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总之河东大学的‘名媛佳丽’差不多全到了,我也相信班里的大多数男生一定在心里狂呼万岁。
舞会在校园西侧的陶苑里举行,拉上彩灯、彩旗,在月色的笼罩下,竟然很有气势。来的女生中,中文系的占很大比例,在她们浪漫得无边的头脑里,我们学建筑的都象钢筋混凝土一样冷酷呆板,所以,言语里就免不了有点火药味。
“听说你们建筑系的男生只认得钢材和混凝土,却不知探戈、伦巴为何物,真有其事吗?”一个圆脸的姑娘放大了声音说,像是全国大专辩论大赛里的一辩,口气里明显有揶揄的成分。
“是啊!我们孤陋寡闻,所以请各位舞林高手驾临,还望不吝赐教,共同进步才好啊!你不介意收我做你的门徒吧?”辛遥不动声色,随和地笑吟吟的说,那圆脸的姑娘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笑声倒是很脆的。
我说过我跳舞象只大猩猩,所以不敢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在一个稍幽静的边角落里和一个女生跳着,从不时的尖叫声里你也许能获取两个信息:一是我跳舞的水平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尚有待于锻炼提高,二是与我跳舞的女生就是艾琪。而且我可以偷偷地告诉你,原本艾琪是不想来的,但是你也许知道,如果我不把她拉来的话,我们建筑系的脸面又很可能因我丢失殆尽的,当然,对艾琪我没这么说,我是艺术家,说话那样直白我会很没面子的,所以我只说:你知道的,象我这种浪荡不羁、风流倜傥而又风度翩翩的天才画家,是很受女生青睐的,你若不去的话,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入另一个感情的旋涡,嘿嘿也许是我的话奏了效,总之她果然被我激来了,而且整个晚上木头长木头短地在我身后形影相随。尽管我让她骂得头大如斗、痛不欲生,但是,我敢保证:任她再完美的足弓,也被我踩成了扁平足。
舞会开始的时候,辛遥邀请的正是那个泼辣的圆脸姑娘,我仔细找了一下慕艺,发觉她正凝神地看着辛遥跳舞,表情是欣赏和坦然的,舒心的微笑始终挂在脸庞上,迷离的彩灯,轻松的旋律和舞步,那个晚上大家玩得读很尽兴,谜语条的纸幅撕了一地,在晚风里象只不眠的蝴蝶,姗姗起舞。
在朦胧的月光里,送女生回宿舍楼后,夜色如水,我们仍沉浸在刚才浪漫唯美的境界里。一路行来,没人说话。
就在快要到新男生楼的时候,他却把我们带到楼旁的一张石桌边坐下。风在什么时候停了,不知道,广袤的天空没有星星的眼睛,夜也庸懒了。
辛遥先二话不说,啪啪就是一圈烟发过去,也不问人家抽不抽。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地吸一口,吐出一条烟蛇,很显然,他又作出了什么深思熟虑的打算。
“我想现在该是把周涛这个势利小人赶出团支部的时候了!改选团支部,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动他?”
人群一片哗然,错愕着没反应过来。我担心的风暴还是降临了,辛遥终归没有放弃发难。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但绝不是冷得。
我这才发觉,原来今晚他邀请来的男生,绝大多数是班委或团委的学生干部,换句话说,都是能左右时局变化的‘议员先生’们,看来这一切是辛遥蓄谋已久的。他应该做政治家,他有着一切优秀政治家的魄力和野心、远见和雷厉风行。
“阿谀奉承,蝇营狗苟,钻营私利在一度被称为净土的校园蔓延,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哀,社会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把视听的触须探向更久远的未来,我们会发觉对于丑恶的姑息,即是对我们子孙的残忍,这种臭烘烘的市侩气,玷污的不仅是我们的肌肤,糜烂的是铮铮的铁骨,骨头都烂了,还拿什么去支持民族的脊梁呵!”辛遥有着天生演说家的智能与激情,寥寥几句话,就已经把年轻人蛰伏在内心已久的正义感唤醒了。追求真理的热血开始在这些年轻的胸膛奔腾。
这个政变前的鼓动看来很有效果,不少人嗡嗡地议论开了,形势在朝着辛遥意想的方向可喜发展。
“辛遥,你想过没有,‘自由女神’程英”
“辛遥。你想过没有,自由女神程英可是站在周涛一边的”李冰一针见血地刺到问题的本质看来‘野狼哥’也不光会摆酷打水,哲学里的矛盾论还是学得不错的。
辛遥狠狠地掐灭烟蒂,手臂在空中一劈,异常坚定地说:“当然知道!但是我们在团员里可也是优势力量呀,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成功一定是我们的!”
“那你打算怎么具体操作?”我知道他已经胸有成竹,再劝也是枉然的,索性出去同登上他的贼船。
“闻旷问得好!要干就干得漂亮些,把周淘捅下来后由闻旷顶上,李冰任组织委员。不过记住一点,一定要弄个先进,否则就干脆别干了”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轰隆隆排山倒海不绝于耳,空气竟分外得潮湿起来。
七
我们的队伍在令人欣慰地不断扩展壮大,改选的事宜也在逐渐成熟,辛遥说要在它正式浮出水面前,我们必须得搞个大一点的动作,最好能引起系里领导的关注,则盛数会大得多。但他从未向我透露怎样搞这个大动作,我心急火燎的不可终日,恐有变故;而他依然没事人一样,一如往常的沉静,该干什么干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他总是这样,阳刚而坚强,温柔又不失深沉,处变不惊已经溶未他性格的一部分,这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出来。
一个周末的晚上,天边夏日的余辉有着玫瑰的色彩,辛遥的稿酬一到,照例请我们出去撮一顿。他的笔和他的人一样可靠,从不让我们失望,而且总会在适时的日子给我们带来打牙祭的机会。刚走到楼梯口,就见周涛领了一帮人,步履蹒跚、身态疲惫地爬上楼。从他们身上灰白的斑点和困怠的眼神看来,像是刚干完了什么繁重的体力活,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那么齐强就是其中干得最苦的‘小三子’,真想不到,考试在即他们还有这份精力出去打工捞外快,周涛可是把考分看得比他娘还重要的主儿。
船长和周涛擦身而过,脸上都流露出困惑和揣度的神态,我一把拽住齐强,轻声地问道:“干嘛呢?一个个肾虚疲软的样子!”
“能不吗,程英搬家刷墙,我他妈半个屋顶加一个阳台没把我累死!”齐强一副愤于泄密样子,委屈十足地说,如果当时测验的话,音域一定比帕瓦罗迪还宽广。
“过几天就考试啦!还没好好复习吧,我桌上有笔记,你拿去看看!”辛遥关切地对齐强说。
“太感谢了,你总是象宋江一样在关键时候救我,不行,我得去睡觉,困死了!”齐强拍拍辛遥的肩说,打着哈欠爬上楼去。
“这教育制度再不改革,学生都要变成十足的市井小人了!”我们的船长愤愤不平的说,眼睛里流着忧虑和无奈的光芒。
当辛遥把一封联名改选的信递给我看时,我不得不惊诧于他办事的果敢与神速,而且我相信,这对周涛来说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信的最后签名处,竟然歪歪扭扭地挤进了齐强的名字,他虽说是318室的成员,但和周涛是老乡,而且私交甚密,可以说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角色,我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忧虑。
联名信经由我的手呈交给了系里,然而很长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逐渐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惴惴不安。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齐强不知因为什么个人原因,形式骤然变得严峻起来。周涛万万想不到有人敢动他,而更让他惶恐不安的是,动他的人又偏是优秀孤傲的辛遥,在经过多次目光的较量后,他也知道辛遥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他气急败坏地一边合程英通气,一边逐一策反那些想‘暴动’的同学们。
形式一下子又变得对辛遥不利了。他也没敢懈怠,又逐一地进行反策反,尽量挽住‘议员先生’们,充实我们的力量,同时放出风去,针对周涛长期不召开支部会议的事实,痛贬周涛遏制民主,大搞‘一堂言’。而且把他的领导艺术贬得一塌糊涂。局面又开始好转,辛遥计划在支部大会上进一步对周涛发难。周涛闻风果然中计。他连慌不叠地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召开支部大会。结果象辛遥意料的一样,周涛由于人心项背,弄得一败涂地,只是辅导员程英托病未露面,所以最终没达成决议。表面上我们拥有广大同学的附议与支持,但结果悬而未定。况且周涛手上还有‘自由女神’这张皇牌,不到关键时刻,他是决不会轻易摔出的。
这样一来,就只有看系里的批示了,然而联名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时间在急盼里煎熬喘息,而我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看样子,事态的天空要阴沉下来了。
系里的批示终于下来了,但不是我们要的结果,‘自由女神’最终倒向了周涛一边,我们的‘政变’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正义没能战胜邪恶,这才是最残酷的悲哀。接着是程英和周涛疯狂的反扑和镇压,他们以越级和非正常手续改选为由,要调查事件幕后的主使人,迫于毕业在即的压力,班里参加改选一事的人,大多数都写了检讨书和揭发材料,而我知道,这不过事为了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整辛遥罢了。他们这回是要把辛遥往死里整啊!所以当晚周涛神气活现地通知我和辛遥写那莫名其妙的材料时,我冷笑着对起嗤之以鼻,并且学着辛遥一贯尖刻毒辣的语气说:
“你他妈的再装也是个婊子养的孙子!”要不是辛遥及时制止,我非揍他个二等残废不可。
突然我想起梁晓声的一句话:人性中冷酷残忍的一面,其实比任何猛兽都是有过只而无不及的。但是我又想,有些人无论站着还是倒下,永远耸立着尊严的旗帜,他们的生命价值,比起那些蹲在阴沟里谋划无耻下流的阴谋人来说,就真的能更让人接受和宽容吗?果真如此的话,万能的上帝这会又跺到哪里去了、不敢以真的面目示人呢?或许,我早该意料到。
没过几天,程英让我去她的办公室一趟,刚到门口就见齐强鬼鬼祟祟地出来,十足的小人猥琐相。
“喂!闻旷,呆会儿进去跟导员好好说,别较真了,大家都写了,你不写不是找死吗?再说马上就要毕----”
“滚!”我相信此刻我的眼睛一定又火在烧,暴怒让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还算那小子识趣溜得快,不然他肯定得满地找牙。
推门进去,程英放下手里的报纸,假惺惺地跟我寒暄,我没搭理她,我要看她怎么在我面前表演。
“我知道这次事件的主使人不是你,听周涛说你拒绝写材料,你又何必呢,毕业在即,你总不想因为这个背个处分坏了你的档案吧!”我十二分厌恶地看着她拙劣的表演,不说一句话,浑身鸡皮疙瘩倒是掉了一地。
“你是辛遥最好的朋友他的情况你最了解。只要你把辛遥的问题交代清楚了,我保证你的分配不会因此受半点影响!”她还在厚颜无耻地买弄她一文不值的演技。
“程英,你知不知道你很卑鄙无耻!”我戏谑着用一种平缓而清楚的语调一字一顿说。
“你---”程英脸上顿时红一下又紫一下,很显然,她还想不到我敢骂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咣当---
未等她回过神,我转身摔门扬长而去。人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倒又意想不到的快意受用。
辛遥最终还是把责任一人扛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一人做这样的无谓牺牲有什么意义,但他最起码让我相信,任何时代,不管尘俗如何喧嚣,总有那么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人,不怕孱弱颓唐,不怕迎着秋风的落寞,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固执,为智能,为思想,为正义,淌出一条可以容纳精神超生的路来。
八
毕业前夕,我和辛遥双双被全校通报批评。按辛遥的话说,我最终也没能逃过;他对此很是耿耿于坏,总觉得连累了我,而我倒无所谓,我想,这于他于我都是无助的,就笑着说是程英给我的厚爱吧!
毕业了,毕业了,终于毕业了!
分手的时刻,彼此难言伤感,就不说了吧!我那天晚上喝得很醉,辛遥喝得很醉,大家都喝得很醉,以至于忘却了对方的存在,忘却了将有的离别。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人没有征服酒,酒也没有征服人,只是在一种特定的场景里,人与酒浑然为一体了,人找到了酒,酒也找到了人罢了,仅此而已。
生命中于你我的,总是如此吧!要走的,终须走,过去的亦留不住,于是,我尽量把心情放得平淡一些,希望以一颗淡泊如水的心,面对生命里的分分合合;只是在黑夜把所有故事抹杀的刹那,我又忍不住回头,眺望一眼,那曾经走过的地平线,在没有来生的尘世里,继续走着自己也不甚了解的路。
无论如何,我们得面对现实,再优美、再激昂的诗写到最后一行,也注定要是忧伤,何况生活本不是诗,飞出去了,大家又会面对多少风雨尚未可知。也许,多年以后,彼此已难寻这分感动与激情。
黑暗里,我们相互搀扶着,象伤残的角斗士。道旁的花木怕我们,都飞到身后的远处,只路灯睁着迷蒙的眼,发出惨淡昏黄的光,将两道身影拉得瘦而长。记不清楚两个梦游的人是怎样回到宿舍的,只知口渴难忍,提齐水瓶才发现一滴水都没有,李冰没了,金哲也没了。空荡荡的黑暗里,除了我和辛遥,以及无言的夜,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能呼吸到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