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门大户的八卦了如指掌,倒也多少要比外乡人更了解一些这些贵人的消息,甚至包括这些贵人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因此,这些人不仅从那两道八字眉认出了景王殿下,且立马就想起,这打起来的两方,竟是姑侄两家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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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那边围着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是如何议论纷纷,只说这边,被徐世衡护在怀里的高明瑞回头,见帮了那孩子的人竟是周湛,不由就是一声尖叫,冲着周湛跺脚道:“七哥?!怎么是你?!你你你,你怎么竟护着他?我才是你妹妹!”
周湛一挑眉,看着高明瑞笑道:“我很想说,我是帮理不帮亲,可我又没法子这么说,因为这孩子吧,”他一收手臂,顺便压制住那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的徐翩羽,咧着嘴笑道:“她可是我的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当着我的面打她,可不就等于你是在打我的脸?啊,不,应该说,比你亲手打我的脸还要打了我的脸呢。”
看着四周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百姓,徐世衡的眉不由就皱了一下,忙安抚住高明瑞,过去给周湛见礼,“原不知道景王殿下也在这里,倒是冲撞了。”他拿眼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小声道:“殿下还请移一步说话。”
“有什么好移的,”周湛也随着他瞟了一眼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挥着手道:“要说起来,这件事原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谁打人谁道歉的事。才刚姑父也说了,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不对。做了错事嘛,自然是要道歉的,我看咱们就依着姑父的主意,叫那打人的,给这被打的下跪道个歉也就结了。”
说话间,那个被他扔进放生池的仆人爬了上来。周湛却是挑眉一笑,一合扇子,指着那人道:“这个人我可不道歉哟!谁叫他要打我家孩子来着,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孩子挨打吧。”
话说,这徐世衡早就察觉到长公主和景王之间似有什么不对了,可每每问起,长公主却都只说没那么回事,后来还是高明瑞无意中提及,才叫他知道,原来是周湛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狗,那只狗好像很不喜欢被人拉尾巴,便咬了一时淘气的高明瑞,直把才三岁的她吓得大病了一场。那会儿高明瑞的亲爹才刚死不久,长公主视这唯一的女儿如性命一般,急怒之下,便带着人闯进景王府,把那只狗拉出来活活打死了,似乎还把那年已经七岁的景王殿下也给拽过去狠狠责骂了一通。虽说后来经由太后说情,叫这姑侄二人重新和好了,可这件事却似乎一直叫那小心眼儿的景王殿下记恨着,这些年来,时不时地便会挑衅一下长公主,也亏得长公主一向性情温婉,一直都不曾跟那幼稚的景王一般计较。
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景王殿下就是个浑不吝的混世魔王,且他和长公主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恩怨,徐世衡掂量着他大概对付不来这位主儿,便暗暗向着手下递了个眼色,又对那虽还未成年,却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王爷躬身一礼,苦笑道:“殿下见谅,我们原也不知道这位小哥儿是王爷身边的人,不过是因他说话不知轻重,一时惹恼了瑞儿,瑞儿这才生了气……”
“得得得,”不待他把话说完,周湛便又挥手打断他道:“别说的我好像就不在旁边似的。这孩子说了什么,我可也在听着呢。她不过是问了一句我这瑞儿妹妹姓什么,怎么就惹人生气了?还是这个问题问不得?”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咂嘴,“我说状元公姑父大人,知道您这是心疼我这表妹,可也不能这么不分是非曲直,太偏帮着您这闺女啊……”
许是说到“闺女”二字,叫他忽地想起什么,忙一合那扇子,笑道:“哟,对了!我才刚听人说,原来姑父的闺女——您亲生的那个——竟还活着?竟没死啊!倒白叫姑父为她哭了三年呢。啊,瞧我,都忘了恭喜姑父了,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个中元节,姑父可以少写一篇祭文了呢。说起来,您那亲生的闺女我是不是也该叫她表妹……”看着徐世衡忽然变黑的脸,周湛假惺惺地拿扇子一遮嘴,“哦哟”了一声,眨着眼道:“不好意思,这是不是跟我瑞儿妹妹姓什么一样,也是个问不得的问题?”
总的来说,徐世衡是个周正君子,只习惯于与人进行那种有理有节、条理分明式的谈话,却不想这景王殿下最擅长的就是能打死老师傅的乱拳技法。被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胡乱搅和,徐世衡本就已经很是吃力了,如今又听得他这般大咧咧地在人前大声嚷嚷着翩羽还活着的事,他的脸色不由就是一阵不好。
翩羽的事,他和长公主私下里商量良久,都觉得不能把这事儿翻上明面来讲,因此他们才悄悄地往人前递着话,就是打着以一种最润物细无声的法子,叫众人缓缓知道这事的主意,却不想今儿才刚放出一点风声,竟就叫这混世魔王般的景王给听到了,且还在这种场合里大咧咧地嚷嚷了出来。徐世衡忙再次上前一步,恳切地对周湛小声说道:“还请殿下移一步说话。”
周湛看看他,恍然大悟般又“哦哟”了一声,道:“你不会是不想人知道你女儿还活着吧?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提这茬了。”又摆着手道:“你闺女是死是活跟我无关,咱们还是来说说我这孩子所受的委屈吧。”
他低头怜惜似地抚了抚怀里那孩子长长的刘海,惹得那孩子不耐烦地一甩头,他却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徐世衡道:“我这孩子,可是个苦命人,她娘死后,她爹另娶了新人,就不要她了,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收留了她。你们家瑞儿有你这当爹的护着,我这孩子没人护着,只好我护着她了。就跟你看不得我那瑞儿妹妹受委屈一样,我也舍不得我这孩子受委屈呢。”
那被景王殿下拿手臂牢牢圈在胸前的孩子,虽说生得矮小单薄,可看着怎么也该有个十岁上下的年纪了,这景王殿下自个儿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偏他这般倚老卖老地一口一声“我这孩子”,却是叫得那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就是一阵窃笑,徐世衡的脸色则是一阵青白交加。
就在他明显应付不来这混世魔王时,受着他的眼神示意过去搬救兵的仆下终于把长公主给请了过来。
那高明瑞一看到她娘,顿时呜咽一声,跑过去拉着长公主的衣袖叫了一声“娘”,指着周湛告状道:“你看七哥,又犯浑了!”
长公主转身将女儿交给身后跟着的嬷嬷,却是抬眼和周湛一阵目光交汇。
被周湛圈在胸前的翩羽顿时便感觉到四周仿佛闪过一阵看不见的闪电。她不由抬头看向周湛。
就只见周湛冲着长公主扬起八字眉,却是一阵惫赖微笑,懒洋洋地道了声“姑母好”。
长公主的眼底微微一抽,微笑着走到周湛的近前,看着他柔声问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可是来替你父王上香祈福的?”
周湛默默冷笑一声,那胸口的震动,直震得翩羽忍不住又抬头看他一眼。“可不。”他目不转睛盯着长公主的眼,“虽说我们都知道,我那父王这会儿怕早就已经转世投胎了,不过,总不妨碍我这为人子的奉献一片孝心不是?不管怎么说……”他忽地压低声音,“我总还借了他的名头得了好处。不是吗?姑母。”
这最后一句,仿佛是一句暗语似的,直听得临安长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白,后退一步,看着周湛笑道:“瞧你这孩子,气性真大。当年我早跟你说过对不起了,你竟还记着。要不,赶明儿我赔你一只狗就是了。”
“瞧姑母说的,”周湛也笑嘻嘻地抬起头,“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我早忘光了,倒是姑母,竟还一直记着呢。”
二人一阵叫人听不明白的唇枪舌箭。就在众人听得发怔之际,周湛却又忽地一转话题,再次展开他那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木折扇,对长公主道:“姑母才刚过来,怕还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就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这姑父是一片慈父心肠,非要逼着我家孩子给瑞妹妹下跪道歉,可我瞧着,明明做错事的人并不是我家孩子,所以我就有些不服了。姑母您一向公正清明,连老爷子都说您是皇室楷模,您觉得这事儿到底是谁错了?到底是谁该向谁道歉?是您府上的千金呢?还是我这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偏又摊上我这无能主子的小厮?”
长公主过来时,原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会儿听着周湛这般说,又见四周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心下不禁一阵暗恼,偏又没法子,只得沉着脸,把高明瑞叫过来,喝道:“可是你七哥所说的那样?!”
高明瑞一向怕她娘,这会儿见长公主沉了脸,不由就委屈地一扁嘴,跑过去拉住徐世衡的衣袖。
徐世衡见状,忙安抚地拍拍她,过来向着周湛又是弯腰一礼,道:“殿下息怒,这事原是瑞儿性急了,得罪之处,我这做父亲的替她向您陪罪。”
“咦?”周湛道,“为什么要你向我陪罪?”
徐世衡道:“她是我女儿,是我没能教导好她,自然该是我向您陪罪。”
忽然,周湛就感到被他圈在胸前的小人儿后背一僵。他飞快地垂眸看她一眼,只更加用力圈住翩羽,抬头对徐世衡笑道:“是吗?女儿做错了事,原来做父亲的也有责任替她向人道歉啊……”
说着,他却是一阵咂嘴,摇头道:“可我刚才怎么听状元公跟我这孩子说,‘为了叫孩子能明白道理,哪怕孩子没有做错事,做父母的也得硬起心肠来处罚孩子’?”
这话,不由就叫徐世衡又想起他逼着翩羽向高明瑞道歉的事来。顿时,他那被高明瑞打断的疑心忽地就抬了头,不由看向那个被周湛圈在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半垂着头,巴掌大的小脸隐在长长的刘海之下,却是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时,就只听得长公主在那边忽然叫着高明瑞,“瑞儿,这件事是你做错了,你过去,向你七哥道个歉。”
高明瑞不由就是一阵瞪眼,才刚要犟嘴反驳,就看到她娘那阴沉着的眼,便知道她娘这会儿是打定主意了,只得不情不愿地过去。
周湛却忽地一摆手,放开一直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个孩子,道:“挨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道歉也该是向我这孩子。”
“什么?!”那高明瑞一向高傲,向着景王道歉,她尚且还有些不情愿,如今见景王竟要她向个小厮道歉,她顿时就不干了,跺着脚道:“叫我向他道歉?!凭什么?我不干!”
周湛一声冷笑,歪头看着长公主道:“我记得,姑母曾教导过我们,不要以身份压人。难道就因为瑞妹妹是姑母的女儿,我这小厮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瑞妹妹做错了事,就不该向这孩子道歉了?”